在团体生活的宿舍里,两个人这样深夜喧哗,似乎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吵了一整晚,却不曾听见一声抗议。
别说抗议了,整栋宿舍空荡荡的,根本闻不到一丝人气。
时间是一月中,圆过的月亮蚀了大半,朦胧地挂在冷清的夜里。
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大多数的住宿生早就收拾完行囊,回到家准备迎接农历新年。四人住的寝室,只剩下她和孙映红。
原本跟自己约好,今天要开车上来载她回家的父亲由于临时有事耽搁,要到明天才能上来。至于映红,则是因为最后的打工昨天才结束,所以顺便陪自己留到最后,才一起离开。
十二点过后,是她二十岁的生日。两个人锁上了门,抱着一个小蛋糕和几瓶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宜红酒,偷偷地躲在房间里庆祝。
二十岁,重要的成人式,但是除了法律赋予的公民投票权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差异。
很快地,蛋糕,吃完了;酒,喝光了两瓶。整张小脸胀红的映红其实才不过喝了两杯,声音却大了不少,显然属于完全不会喝酒的人类。大多数的玫瑰红,还是由她一手包办的--在阳盛阴衰的家庭里长大,这一点点的酒精,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了,余音,妳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愿望?」
「对啊,吹蜡烛以前要先许愿,妳不知道吗?」
她知道,可是忘了。「没有。」
「啊……好可惜。」孙映红看着已经干干净净的蛋糕纸盒,眨一下眼睛。「不然,我们再去买一个蛋糕,妳重新许愿好了。」
她摘下前两天才去重新配好的眼镜,揉了揉眼睛,叹口气。「没必要吧?忘了就算了。而且,现在都一点多了,我们去哪里买蛋糕?」
「可是……」
「没关系,映红。」她淡淡地说:「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没必要浪费时间。」
「……余音,妳没有愿望吗?」
她楞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愿望?
「没有。」她有--曾经有过一个愿望,一个像是太过老旧的冷笑话,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愿望,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深呼吸,压下那个恼人的念头,伸出手,想拿过另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玫瑰红,却发现自己抓了个空。
「余音,妳喝醉了?」
她皱眉头。「哪有可能?才两瓶玫瑰红而已,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会醉的。」
孙映红楞一下,突然窃笑。「看吧,妳真的喝醉了。不然妳平常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哪种话?」
「这种破坏模范生形象的话啊!」孙映红抬高鼻子,趾高气扬地模仿好友刚刚的说词:「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会醉的!」
她沉默下来,用力别开头。「……反正,我就是假正经嘛!」
「……呃,余音,妳生气了?」
「没有!」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余音不理好友的解释,偏着头,不肯看她。
「那个,妳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嘛……我不是--」突然,孙映红顿住,眨眨眼睛,指责地伸出手指。「喔!妳在偷笑!妳捉弄我!」
她终于忍俊不住,爆笑出声。
「余音!妳很过份耶!」孙映红嘟囔着。
她摇着手,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肚子发痛,仰躺在地板上,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然后,她发现,再也止不住的,其实是泪水。
她喜欢他。即使他是全世界最可恶的木头,即使他不记得他们第一次碰面的事情,即使他没有发现自己为了他做的一切努力,即使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她还是喜欢他。
爱情,是无药可救的绝症。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音?」
她摇摇头,拭干眼角暧昧的余泪,深呼吸,慢慢坐直身子。「映红,谢谢妳帮我过生日。」
「妳有心事?」
「……没有,没事,映红,妳不要担心。」
「妳和……社团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察觉到好友的语气有异,她低垂下头,瞪着寝室地上的巧拼板,没有作声。
社团……
那个悲惨的早上,她带着全副的武装--化了妆、放下长发、戴上不习惯的隐形眼镜,还穿著差点让她扭伤脚踝的高跟鞋--趁着一大清早,路上还没有太多人的时候,偷偷摸摸溜上山去……那个可耻的模样,到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很想要一头撞死。
她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见她,即使是一眼也好,即使她必须借用那样一个虚假的伪装。
到最后,她还是失败了。
那天以后,她还是会定期出席社团活动。既然参加了这个社团,她就不打算半途而废。不管发生什么事。
更何况,她是社团的干部,她不会背弃自己的责任。
唯一的差别在于:她不再和他单独相处了。即使偶尔碰到,也只是点头招呼。她没有办法面对--那么愚蠢的自己。
更令她想叹息的是,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跟那天早上一样--看着她,没有一点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
「……映红,」她低着头,不敢信任自己现在的表情。「妳为什么参加社团?」
「呃,」身为模范幽灵社员的孙映红听到这个话题,缩一下脖子,心虚地笑。「因为……人家说上大学就是要参加社团嘛……」
「可是,为什么是占卜社?」
「啊?」清澈的眼睛透出明显的困惑。这个问题问得很古怪,因为当初她就是被眼前这个问话的人拉进占卜社的。
「……我跟以前的同学说,我参加的是占卜社。所有的人都很惊讶--我连自己的星座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加入这种社团?」她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我不敢告诉她们,我参加这个社团,是因为一个男生的关系……一个男生……我觉得好丢脸。以前,我根本认为谈恋爱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因为恋爱去改变自己、去迎合男生,更是没有自己生活目标的女生才会做的事--可是、可是……」
「余音,」温暖的双手迟疑地环住她的肩膀。「妳不要哭嘛……」
潮湿的长睫毛眨动,隐忍了几个星期的泪水滑下脸颊,比被酒精烧热的体温更加滚烫,她再也没有办法压抑,只能伸手摀住湿透的眼睛。
「刘余音,妳靠太近了。」
那只是一句话而已,她却再也没有了靠近的勇气。
她好狼狈、好狼狈,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我小时候最讨厌人鱼公主的故事了。」声音颤抖着,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胸口这股太过酸涩的悲伤需要一个出口,任何出口。「那只美人鱼好笨--为什么要跟巫婆做那种交易?为什么不老实告诉王子,救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邻国的公主,是她才对?为什么拿到姊姊们牺牲了长发,好不容易为她换来的匕首,却还是下不了手,一刀解决掉那个对不起她的笨蛋王子,情愿让自己变成海里的泡沫?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她好笨、好笨,根本没有办法同情她……」
然而,当她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她才发现,或许爱情的真实面貌就是这样。人鱼公主不是被海巫婆夺去了声音,真正阻止她说出真相的,是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固执与骄傲。
--他应该懂才对。如果那个人是真心爱她的话,就应该要懂才对……如果,他爱她的话……
但,残酷的事实是:迟钝的王子其实不曾真正看见过愚蠢的美人鱼。那双眼里映出的身影,不是她,从来就不是她。
他不爱她,所以故事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人鱼公主的爱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会实现的虚幻妄想,当太阳出来,只能消失在蔷薇色的泡沫里。
她终于明白了,王子没有对不起美人鱼,因为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她再也不许愿了。
「余音……」
「映红,妳让我哭一下,一下就好……」她低着头,任由乌黑的长发覆住脸颊,透明的泪珠滴落,渗进五颜六色的橡胶地板。「真的……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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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开学。
才脱离悠闲的寒假,占卜研究社上下已经忙乱成一团。
社庆。
说实在话,社庆是一个很模糊的名词。依照比较合理的解释,社庆应当是庆祝社团创立的庆典仪式,也该会有一个固定的举办时间,但是在这个占卜研究社,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
因为没有任何可靠的书面资料,记录社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创立的,加上之前的惯例,历届的学长姐完全是依照各自方便的行事历,来决定每年社庆举行的时间,所以,与其说这是重要的社庆,不如说是社团用来捞取经费的一项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