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缝给妳的……」应天勉强将手伸至怀中,取出仔细折妥、没遭血色染上的冬衣。
飞帘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衣裳,自从认识应天起,她就知道应天只要有空就会做针线活,近来在天气愈来愈冷时,像是怕会赶不上天候的应天,每晚都会为手中的衣物做到很晚,她原以为,应天所做的冬衣,是要给破浪的……
「这是……给我的?」她颤着声问。
「对,给妳的……」应天费力地将衣裳塞进她的怀中,「我和妳一样,也都没有朋友。」
这是飞帘头一回在爱恨与冷漠之外,这么仔细地将应天真实的模样瞧清楚。
眼前这个因她而深陷于矛盾中的女人,深爱着破浪,虽不愿见她与破浪在一块,也总是待她冷冰冰的,却每每在她遇有危难时,应天不但是头一个赶来保护她的人不说,应天还默默替离开海道的她,缝制了一件人子的衣裳。
「答应我,救他。」她拚命将飞帘拉向自己,泛着泪的双眼里写满了恳求,「若妳真是我的朋友,若妳也真心爱他……」
飞帘心酸地与她的双手紧紧交握,「我答应妳。」
从未有过的笑容,在下一刻出现在应天的脸上,飞帘张大了双眼,贪婪地想多留住那抹笑容一会儿,却心痛地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应天的眼睛缓缓合上时,已自她体内苏醒并源源不绝地涌上,积蓄已久的神力一下子冲向她的四肢百骸,并在院内扬起了阵阵清风。
太过短暂的友情,消失在拂面的清风里,飞帘在应天身旁怔坐了许久,在听见身后仍在持续的兵器相击的声响后,她不语地拉开应天仍紧握着她的手,将应天的双手交叠在胸坎上,当她再次站起身时,院内的风势在转瞬间增强,北风嘶吼的狂音盖住了院中所有的声响,同时也怔住了所有的人。
众多张面孔中,飞帘轻易就在远处找着观澜的,她再侧过螓首,看着连救她两次、现下却负伤的破浪,两张同样重要的脸庞,沉重地交叠在她的心头上好一会,最后,缓缓被应天那张请求的脸庞所取代。站在情与义的面前,再次面对选择的她,在已因痛楚而麻痹得再也无法有任何感觉时,她强迫自己立即做出选择。
自她脚边旋绕而起的强风,毫无预兆地袭向她以往的同胞们,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相信她下手的对象竟会是他们。
「殿下?」特意来此想带她走的神子们,不约而同地启口。
她再次重复,「我说过,我已与海道无半点瓜葛。」
「殿下……」
「我只是飞帘!」像是再也难以忍受殿下这两字所带来的枷锁般,飞帘将两袖一扬,召来狂风使劲地想这些人自她的眼前逼退。
远处的观澜,为此心痛地闭上眼。
凤凰垂翼……
敌我已明,无须再辨,不打算放过这机会的沧海朝身后扬手下令,飞帘见状一掌直袭向沧海,没有心理准备,抵挡不住强劲风势的沧海被狠狠吹退至院角,在海道的神子们大批涌上前时,飞帘再掀起一阵狂风阻止他们前进,并转身朝另两人大喝。
「金刚,带他走!力士,应天在我身后!」
满地的落雪,遭风吹起后形成一道密厚的雪帘,一剑划破雪帘的观澜,先是去救出被困在风雪里的手下,而后静站在其中与飞帘对峙。
已将应天抱走的力士离院时,金刚亦一手扶起破浪,但破浪却丝毫不肯挪动脚步,金刚情急地拉着他。
「王爷?」
黑瞳透过风雪,无言地看着在那其中,原为一对好友,却不得不与彼此对峙的两人,破浪微瞇着眼,捕捉到了飞帘脸上那份不肯退让的神情,和她眼眉间不经意泄漏的心痛。在金刚的拉扯下,破浪掩着胸口,强行被拉离院里,留下飞帘独自面对那些属于她俩的今与昔。
现实与过去,像是镜子的两端,虽然映照着同样的容颜,却再也照不出她们所熟悉的彼此。无限心酸中,两人的眼中都带着隐藏不住的痛心,面对彼此,观澜一句话都不想问,而飞帘也一句话都不想说,静峙了许久后,观澜在双手被风雪吹冻得僵硬前出剑,飞帘朝她扬指一弹,以让人站不住脚的风势逼退向她前进的观澜,同时一心二用的她,扬袖往旁用力一挥,将想追上金刚他们的人卷起,再重重落至远处。
扑面而来的风雪,在面上形成了种刀割般的疼痛,几乎无法在风中站立的沧海,在再也受不住时,急忙将观澜给拉离旋风外。
「她已恢复神力了,咱们不是她的对手。」以往看她对付帝国的人还没有什么感觉,可当角色互换她改而对付起他们时,他这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海道能因她而如此平静。
一丛丛高举的火把照亮了雪夜夜空,被力士召来的大批军员自院门两处纷纷涌入,眼见情况变得不利,沧海一边命人快撤,一边扯着观澜。
「走吧。」
不言不语的观澜再次看了飞帘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跟上沧海的脚步,院中呼啸的风声随着众人脚步的离去亦缓缓平静,高举着火把的人们也一一追出府外,顿时,院内再次恢复了静谧。
残留在雪地上的鲜血,看似一朵朵艳红的花儿。
飞帘默然地站在原地,停映在她眼中的,是观澜背对着她离去时的背影。
海潮的声音,回忆似地在她耳畔响起,她不禁想起当年观澜头一回走进她的帘内,那双头一回有人朝她伸出,并为她带来友谊的手,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她也想念起应天缝衣时屋内的那份宁静,方才应天留在她手臂上的淤青指印,则是应天朝她伸出手后所留给她的另一种友谊,一种,明明就不可能产生在爱情之后,她却还是很想奢求的友谊。
封在眼眶里的泪水,令眼前的一切看来模糊不清,飞帘合握着空荡的掌心,扬起一阵清风将那些声音都揉混在飞雪之间,风起风停,只剩下泪水落下的声音,当泪水落地之时,她这才明白,爱恨离聚,都是神所给予的恩赐与惩罚,在背叛了神之后,这恩赐与惩罚,皆已降临至她的身上。
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飞帘,仰起头迎向漫天不断落下的雪花,直至大雪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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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了,自那日起,雪势就一直没停过,在飞帘的眼中看来,漫天的飞雪都成了一颗颗离别的眼泪。
原有假山流水的西院花园,被深雪掩埋后就再看不出原有的景致,在花园的小坡上,金刚和力士各撑起了一柄白伞遮住落雪,伞底下,正亲自为应天造坟的破浪,手拿着铲子,不断将土铲至两方,坐在亭里的飞帘,则是手拿着一枝方折下来的寒梅,不语地静看着摆在亭里的厚棺。
破浪虽然身上有伤,但没人阻止他替应天造坟,在那日之前,就连破浪本人也不相信有身咒这回事,也不认为这世上真能有谁能代谁而死,可事实证明,他又低估了应天一回。金刚说,当年皇帝会将四个巫女分派给四域将军,主要是期望精通药石卜巫的巫女们,能够庇佑四域将军,并在日常照料他们的健康,但皇帝恐怕不知道,其中一名巫女,不仅是办到了那些,她还连破浪的性命也纳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当破浪挖好了坟,一手撑着铲子站在一旁喘气时,金刚与力士默然走进亭里抬起那具棺木,飞帘将那枝寒梅放在上头后,他们便将它抬至小坡上,再放入已挖好的坟内,飘落的白雪和着泥土,一道进了坟内缓缓将它填满,不久,黄纸燃烧的气味自小坡那边传来。
离开小亭的飞帘没再看下去。
过了很久,跟她一样回到房中的破浪,已洗去双手的尘土,并换了件衣裳,他走至站在窗畔发呆的她身后。
「我虽不爱她,但我感激她。」
就算他不解释,飞帘也知道,若不是应天是代他而死的话,或许被应天救过一命的她,也会亲自去造坟。
破浪看着她的侧脸,回想起那日她是怎么对付海道那些神子,又是如何与她的好友在雪中相对无言,他将两眼落在她空荡的掌心上。
「恢复了神力,妳怎不走?」
心火骤起的飞帘,回首怒瞪他一眼,当场负气地撇过脸走给他看,他暴戾地一把将她拉回,捉紧了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她,可在吻中,他却尝到她的泪。
他喘息不定地分开彼此,自那日起就一直压抑着的泪水,一颗颗自飞帘的眼中落下,她无限伤痛地揪紧了他的衣领,拚命想遗忘观澜那时痛心的脸庞,和应天带给她唯一的一抹笑容。
这一辈子,她就只有两个朋友,可老天却不肯让她留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