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儿含泪奔出房外,头也不回地隐没于远处的一点。
情感却是您始料未及。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平地一声雷,轰地炸碎莫尧皇原本就纷乱的思绪。
“你……你在胡说什么?她……她那张脸……”
“对,以五姨太的面貌,按理您不会接近,甚至应该厌恶。可是三姨太的事情发生后,您见了五姨太,在她居处过夜。后来,您愁眉不展,大部分的时日都在任谷园度过,也不去其他姨太们的处所。您以为原因为何?不就全系在五姨太身上吗?”
“你忘了采葛的事吗?我不会笨到再摔一次跤!”过去的阴影抓夺著莫尧皇的心思,使他不知如何正视自己真正的感情。
“您内心已经动摇,对五姨太早已产生信任、产生爱,不然您不会如此气愤。”
吕老总管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别忘了她的模样,我莫尧皇只在乎女人的外表!”他似乎想借由大喊来抵抗心头不断涌出的真实。
吕老总管笑了笑,像父亲对孩子任性的了解。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人,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这是《庄子》书上的一段话,您应该读过。美丑的标准于人之不同,五姨太现在在您眼里是什么样子,您最清楚。放弃了她,您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吕老总管将枕头递还给莫尧皇。“天色晚了,以下犯上的罪过,请少爷明儿个再处罚吧!我先告退了。”
mpanel(1);莫尧皇盯著枕头。
放弃……她都已经有了深爱的人了,他能放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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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咽与喘息相互揉杂,直至气力耗尽。
华儿跌坐潇昱亭前,抚著胸口,决堤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跑不动了,双脚颤抖——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而是心碎到极点的结果。
不相信她,至少别用这么残酷的言语待她!
双唇还沾留他的气息,手掌仍存有他的体温,不相信她,起码别用这些行动使她错乱!
对莫尧皇而言,她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虚荣自利……华儿痛哭,手猛捶地面。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她?他可以不在乎她、不爱她,甚至讨厌她,但是,不要不相信她……过去真的如此重要吗?现在不比过去值得珍惜吗?为何让自己活得如同众叛亲离?拉不起谷底的他,她该怎么办?
第九章
“五姨太,您还好吧?”吕老总管从她背后走来,扶起她。
“我没事。”华儿狼狈地擦拭脸上的泪水,怕给人瞧见。
“要不要到亭子里休息一下?您似乎走不动了。”吕老总管体贴地问道。华儿首肯,步上了亭阶。
“这是您掉的吧?”吕老总管掌中有一香囊。“我适才走过来时在路上看到的。”华儿赶紧拿回来,硬实的质感使她稍微宽了心。
“它对您很重要?”吕老总管明知故问。
红肿的双眼挑著叹息的笑意。“我以为它对我很重要,我以为我可以从一而终,如今,我却利用它骗人。”
吕老总管明了其中的涵义。“人之所以不相信人,其来有自。信任需要勇气,不信任同样需要莫大的决心,承受莫大的煎熬。”
“既然如此,为何选择不信任?把自己丢在煎熬境地里,比较好过吗?”华儿恼道。
“五姨太,当人被背叛得伤痕累累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自我疗伤,然后跨越障碍。”吕老总管颇具深意地说道。
“少爷究竟有著什么过去?”华儿仿佛可以想见莫尧皇悲惨的过往。
“少爷一落地,我就看著他长大。他脾气温顺,待人和气,那聪明伶俐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吕老总管眼里闪烁著回忆的光彩,但随即被忧愁替代。“无奈一趟南昌行,毁了少爷。”
他迎上华儿疑惑的目光,问道:“五姨太,您是否也与外人一样,认为少爷不过是个风流的纨裤子弟,靠著父亲的庇护才得以恣意妄为?”华儿垂眸,并无回答。
她是曾经有过同样的看法,可是……“少爷表面上是风光的布政使之子,但您可知,事实上,少爷是老爷的私生子。”
“什么?”华儿低呼,眨动的双眸透显出震惊。
“少爷是老爷因醉酒而与一名婢女产下的孩子,后来老爷怕大夫人对婢女不利,交代我将她带到宜丰县郊外,生下少爷后,她却在产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出世初十年,少爷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亲,我怕他孤单,就设法让尧学少爷陪他一起。可惜天不从人愿,大夫人还是发现了他,在他十岁之时,硬命人将他带去南昌。刚开始有尧学少爷一同伴著情形倒还好,但过两年,尧学少爷回四川后,只能以每况愈下来形容少爷的处境。他在南昌受尽虐待,每天耳朵接收到的皆是冷嘲热讽,不仅大夫人,其他的姨太太与她们的儿女亲戚,都只会想尽各种方法侮辱少爷、欺负少爷。”
“莫大人呢?他总不会默不吭声吧?”华儿愈听心沉得愈深,像刀刺在心口,痛与血渐渐扩散。
“您以为少爷是什么身份?一名婢女的孩子,没被踢出家门、弃之荒郊,已属大幸。老爷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父亲。除了当年送走婢女这件仁慈之举外,他压根儿不在乎少爷的死活。对他而言,少爷与他府内的奴隶没有两样,他连正眼都未曾瞧过少爷。大夫人强行带回少爷,也是怕少爷将来可能会坏了老爷名声,影响他的仕宦之途,因此将少爷留在南昌,是最万全的方法。您认为在这种环境下,少爷性情焉能不变?他还能相信人吗?”
华儿心下大凛,眼眶盈著泪水。
这是他的过往、他的人生?而她竟天真地一径想说服他“信任”?无怪乎他厌恶她至极。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没有相同经历的人不可能体会到其中的伤痛与绝望。
她……也是……“直到成年,少爷坚持独自返回宜丰县,靠著自己的才能,建立了莫府的威势。大部分的人只看表面,以为少爷是靠父亲而起,他们哪知他有多努力!”吕老总管讲得义愤填膺。
真可笑,以前的她也是看表面的一群。
“五姨太,江西如此广大,鄱阳湖畔多得是繁荣城市,您晓不晓得为何少爷独独钟情宜丰?”吕老总管别有用意,话头指向了华儿。“因为这是他的出生地啊!”华儿觉得十分合理。
吕老总管眼尾的纹路再度密集。“少爷十岁那年,遇到了他的初恋。那个小姑娘他非常非常喜欢,因此他想尽办法与她相处,讨她喜悦。可惜南昌之行硬生生将他们两人分离。临别之际,他送给小姑娘一块泛著蓝光的石头。”
手中的石头似乎在刹那间散发温热,褐眸木然地盯著吕老总管,华儿失神了半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面刻的是《击鼓》篇的诗句没错吧?”吕老总管求证道。
华儿撑著头,好一段时间才消化完他的言语。
“你看过石头?”她几乎得用力才能问出话。
“我亲眼看著少爷刻的。尧学少爷也在一旁呢!”
尧学……老总管……啊!她记起来了,那个男孩子身旁确实出现过一位老伯伯与一个小她两、三岁的小娃儿。
他们就在她面前,她居然未曾发觉。
“你看到香囊里的石头得知的?”
“不,您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可别小看他老年人的记忆。
“我这张脸……你还能看出来……”华儿撇开头,试图整理所有的突如其来。
“感觉告诉我的。我不看人的外表,我相信少爷也是。”他暗示道。
“怎么可能?”华儿无奈地扬扬嘴角,继而想起什么地抓住吕老总管,“这件事少爷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吕老总管看得出华儿的在意。“我不会说出去,一切由您自个儿定意。”
华儿感激地露出凄切的笑颜。“谢谢你。”
“五姨太,少爷的过去,我未曾向谁诉说过。今天之所以透露与您,是因为相信您对少爷的心意。唯有您能改变他的心,重新拾回对人的信任,少爷需要您!”
吕老总管起身,不留华儿反驳的余地。“我想我该告辞了。”
华儿伸出手想阻,话却搁浅唇边不成声。
她明白老总管的用心,然而,物是人非啊!
她不得不承认,得知事实的一刻,除了惊撼,还有无法言喻的喜悦。然而,一思及自身的改变,面貌已非往昔,她拿什么勇气去面对他?
十六年前的相遇,皎洁的面容存于他的记忆;十六年后,她能以这张丑陋的脸摧毁曾经吗?
她不要,绝对不要!至少让美好的回忆铭刻他的脑海里……也刻在自己心上。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