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轻拂树梢,沙沙响声衬托出宁谧,颇有“鸟鸣山更幽”之境。
蘅芜楼上,一具空壳望著远方,灵魂仿若飘向天际,被夏日微醺的风儿打散了。
看著这样的采葛已经三日,华儿只能叹自身无力,帮不了她。
原本以为莫尧皇会将采葛再度隔绝,但三日来完全没有风吹草动,太过安静反倒令她不安。
华儿取下香囊,思维又从采葛身上跳回记忆。
担心采葛是真,然而,挂心此事也非虚假。想不到十六年来朝朝暮暮等待的人会是他。原本还为爱上他而感到无奈,对另一颗石头的持有者藏有一份愧疚,现在正好,什么杂乱不堪的情感都可以丢弃了,因为……已经够了……他活得好好的,一切都相当平安顺利,不用她担忧无助了…她已经等到,也看到了,该死心了。
华儿拧著心,锁实眉头,握紧香囊。
如果真的死心,为何心头满满痛楚?
为外表的自卑、为命运的无可奈何、为爱上他却永无后路…事实上,他是不是十六年前的他,是不是石头的拥有者,她并不在乎。她依旧深爱他,不会改变……好可悲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这份爱终究得不到回报。
他是莫尧皇,只爱美艳的佳丽;她是白华儿,脸上长有胎记的丑女。两者绝对不会产生交集。
也好,起码还有回忆可以温存,还有誓言令她感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美的诗句!想当初就为了这两句话,才死缠著彤弓教她诗经。
如今……该扔进记忆的深处了……就当做一切未曾发生,她是注定独守空闺的第五妾,就此认命,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喂!你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莽撞?”楼下传来红惜的恼怒声。
华儿探身一瞧,一位粗布鄙衣的男子正在梯前与红惜争执。
“拜托你,让我见见采葛……求求你,一面就好,让我见见她。”男子几乎要下跪地求道。
“老兄,你进莫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道你不晓得莫府的规矩?男仆不可以随意进出姨太的居所,假如让少爷知晓,你还想不想活啊!”红惜好心分析道。
“就算活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见她一面,我死也瞑目。”男子坚决的神情,让华儿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白净的面容,单薄的身子,红惜说他是男仆,她倒觉得比较像读书人。
“你这家伙是驴子投胎的是不是?这么顽固,都跟你说不行了……”语未毕,红惜见他抬头,眼睛睁得老大。
循他视线而去,采葛正好看著他。
华儿也注意到了,面无表情的采葛黑眸里闪逝而过一线光芒。
“采葛,是我啊!仲云,你记不记得?”男子登时激动起来,硬要强行上楼。
采葛没有动作,华儿匆促下楼一挡。
“如果你再如此无礼,我就要喊人了。”
“五姨太,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你救了采葛。求求你让我跟她见面、说说话好吗?”
“你到底是谁?采葛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男子悲伤地答道:“我是采葛的未婚夫。”
******
除了一闪而逝的光芒,采葛的脸上没有再出现任何感情。
顾及男女有别,华儿让采葛下了楼;江仲云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搀扶采葛,华儿侧身拦止。
“她是葛姨太,莫尧皇的妾。”一句话呆了他,怅惘自眼底升起。
华儿不是没看到。她令采葛坐定石桌前,也邀了他同坐。、“你是采葛的未婚夫,可是她现在却是莫尧皇的妾,这中间的矛盾……”华儿有意无意地停顿,意欲他本人说清实情。
“我……我们是私定终身的。”江仲云虽然向华儿叙述,目光却不时瞟向采葛。“我与采葛青梅竹马,互相意爱,两家也是世交。来往频繁,所以我们两人的婚事,事实上早就被默许。然而五年前家父经商失败,受到打击而去世,家母没多久也走了,元伯父、元伯母仍然待我如初,还让我住进元家准备科举考试。
等到三年服孝期满,我上京应考,结果名落孙山。本想再等个三年,可是我熬不住日夜思念,于是回到宜丰,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堆废墟。邻人们告诉我元家早已败落,元伯父、元伯母不晓得流落何方,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莫尧皇。”
江仲云抱著头,神情十分悲恸。“采葛不可能心甘情愿嫁予他人!她和我的海誓山盟犹在,我们谁也不会背叛谁!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进了莫府,做了莫府的下人?”华儿猜测道。
“我原本只想见见采葛,问明原因。倘若是她本人情愿,我绝不强求,但如果事实不是如此,就算牺牲我的性命,我也要把采葛带走!”他咬牙切齿。华儿感觉得出来,他相当认真。
“然而,进了莫府,却传出她自杀身亡的消息,当时我简直快崩溃了!性情一向坚毅的采葛,我相信她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款款情深地凝视采葛,她却表情依旧,没有喜怒哀乐。
“失去采葛,我的生命也等同结束了。我想就留在莫府,至少这是采葛最后待过的地方,有她的气息,如此相伴一生也无妨。想不到采葛没死,她活得好好的!
既知如此,我说什么都要见上她一面。”
“然后呢?”华儿虽被他的真诚感动,却为他的将来忧心。采葛是在什么情况下下嫁莫尧皇的、她个人的意愿都尚是谜,他的痴心真能传达给采葛吗?采葛接受吗?
“我……我想带采葛离开莫府这是非之地。”江仲云毅然决然地宣告。
华儿不以为然地摇首。“你别忘了采葛现在的身份以及她现在的情形。假如你带走她,别人会怎么说她?她神智不清,跟痴儿无异,万一她好不了,你保证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她一辈子,但我愿意爱她一生一世。在得知采葛死亡那日,我的心也跟著死了,现在能够复活,也是因为采葛还存在世间。不仅我的心,我的命也是她的。只要上天垂怜,至死我都会在她身边!”江仲云痴情的言语蕴含强大的坚决,华儿不由得动容。
如此深厚的用情,莫尧皇想必比不上啊!能给采葛幸福的,应该不是家财万贯的桎梏,而是眼前这个男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葛空洞的眼神有了转变,吟出此诗的她,双颊荡漾满足的笑意。
江仲云心弦震动,攫住采葛双肩。
“你记得这首诗?采葛,那你一定还记得我对不对?采葛,快醒过来!不要丢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这首诗到底……”华儿只能看著激动的江仲云。
“这是我临别之际送给她的。恰巧与她的名字相同的篇名,是我全部的心情。”
江仲云既心痛又无助。
这么说来,采葛对他是有情了,而且是朝暮思念的感情,才会使她在发疯后仍然记得此诗。
难不成莫尧皇所谓的背叛指的是……******
没有琴声,只有浓重的酒味充斥。
任谷园的书斋中,一瓶瓶上等清酒罗列。
三天来,莫尧皇的眉宇不见舒缓,除了黄汤陪伴,他谁也不想看到。
可恨的是,怎么喝都醉不了,怎么喝她的影子始终深植脑海里,那一句“深爱的人”总是忘不了。
她有深爱的人,为何又答应代嫁?这样不等于是采葛的翻版吗?
说到采葛,他差点忘记还有这一号人物存在。这几天心房全是华儿,哪有空隙留给她?
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老吕为什么那么说?以往他娶妾,老吕从不表示意见,也未曾显出对谁的喜好厌恶——唯独华儿,他清清楚楚表达了。
难道她真的对他很重要?
莫尧皇看著酒杯液体上浮现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状甚悲凉。
是因为在她身上读到熟悉的味道,所以才情不自禁?如此与采葛的相遇有何差异?他不过是找了另一个影子代替十六年前的她……是吗?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尧皇抚摸著石后的刻痕。
不同的……他知道采葛与华儿的不同之处。在采葛身上碰不著他对华儿的怦然心动,那种感觉他只在两个女人身上有过。
他爱上的是白华儿,不是影子。
体验到这个事实,不过凭添更多痛苦罢了。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为什么教他信任,却又伤害他?为什么嫁给他、相信他,却不爱他?
这层悲痛,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