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穆皓和颜的瞳孔中盛载著对世事的透彻,“你只是个平凡人,不是万能的神,别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作恶的不是你,你没必要为死去的性命负责。活著,就是学习如何看淡,不仅对自己,更要对世局的起落怀著安然处之的心,爹就是看不开才会闷出病来。”
“爹——”问生打晌午匆匆赶回便自传遍大街小巷的谣言诬赖之讯明白一些事,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他莫问生被诬赖的罪名多著,不差这一两条,令他焦灼的是父亲的病。
“是孩儿未尽孝道让爹气闷——”
“孩子!”穆皓的口气严肃起来,“你明知道爹的病并非因你而起,怎么你还说这种话?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若真说有何让我记挂的,就只有这份二十多年来让你漂泊流浪无处为家的亏欠,问生,我是个没用的父亲,既没能让你母亲享福,又没能教好你弟弟,甚至没法帮你任何忙。唉……我老了,真的老了。”
莫问生垂头,对一个思妻成疾的人,他实在不晓该用何言激励。
“这些年来我都存著一线希望,盼著能找回你母亲弥补我亏欠她的,没想到反而愈欠愈多,愈错愈不可能原谅;如果当初能坚定地回绝皇上的赐婚,就不会误了祁儿他娘一生的幸福,更不会养成祁儿偏执激端的心态,你也不用委曲求全假扮祁儿过活……我的心里始终只有曲儿一个,祁儿他娘知道,尽管我们相敬如宾,但我明白她是恨我的,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个不爱她的人,种种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我欠你们好多好多。”
“爹,没有人恨你,不会有人恨你的。”
“听我说。”穆皓握著儿子的手,头一次感到坦然,“这些话藏在我心头太多年了,再不说往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爹不知道自己会活多久,但我希望你能记住爹的教训,别犯和爹一样的错,要娶就娶你爱的女人,爹会求老天保佑你幸福快乐。我想,是该向珏仪说清楚的时候了,别让她真正将心放到你身上,那对她不公平,对两个孩子也残忍,虽然事实不见得更好,但总比欺骗她来得好。”
“孩儿知道。”
穆皓看著儿子半边面具,又逸出深长的叹息,“你和曲儿真的好像,每当看见你总让我想起你娘,想起一个女人家独自扶养你有多辛苦,想起你先天上的不公允,想起这世间加诸在你们身上的评判,想起瘟神这两个字,更想起我没尽到的责任……祁儿死了,他娘也死了,曲儿也不在了,是我造成的不幸,却让你们来受。”
“爹!如果您真想补偿这一切,就坚强地活下来,别再想谁亏欠谁,我和娘并没有不幸的感觉,因为我们都爱你,也希望你能好好爱自己。”问生的爱虽被面具遮去一半,却漾著柔和的光芒,“你不想看我娶妻生子吗?”
“娶妻生子?!”穆皓眼中又染上冀盼,“莫非……”
含笑,他取下面具和手套,露出他的三眼六指,“多亏了爹把我生成这样,我才能找到这辈子的姻缘,我若长得太平凡,扣云还不屑瞧我一眼咧!”
“扣云……秦姑娘?”穆皓睁大了眼,“她看过你的真面目?”
“不止如此,我们打算一禀明就成亲,而且——”问生欣见父亲神情不再绝望,缓缓道出,“我俩相爱。”
“真的?这是真的?!”穆皓泪溢眼眶,既安慰又满足,“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爹等著看你娶妻生子,替咱们穆家开枝散叶。”
“您说,我是不是该反过来感谢爹你呢?”问生眨眨眼,显示一股别于以往的生气。
“该,是该。”天怜他穆皓!这场不幸终于可以终止了。
“所以,您更该把身子养好,健朗地等著抱你第三、第四、第五个孙子才是呀!”
“你们两个真的相爱?”
“像你和娘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曲儿,你看到了吗?咱们的儿子要娶媳妇了。问生,难得秦姑娘和一般女子不同,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我爱她。”问生不动不摇的心意令穆皓笑著闭上眼。
“好……好。可是珏仪那边——”
“我会去向她解释的。”替父亲盖上被,他如清流般的嗓音低低地组成漩涡,“爹,您安心休息吧!”
第六章
“娘!娘!你看,小风车。”
“风车,风车,嘻嘻!”
双胞胎一前一后地抱住珏仪的腿,令她暂时忘却了烦扰,牵著儿子到花园中,她坐了下来检视著儿子们手中的风车,“好漂亮的风车哟!谁买给你们的?”
海晨、海翔笑得开心又神秘,齐声开口,“猜!”
“还要娘猜呀?嗯!娘想想,是不是薛大娘?”
“不对。”
“那……是爷爷买的?小六哥哥?”
弟弟海翔沉不住气。“爹,爹!”
这回换海晨猛点头,替口齿不清的弟弟发言,“爹做的,送给晨儿、翔儿,还对不起。”
珏仪脸色骤变。“爹?!”
“爹!”海翔又将指头塞进嘴里吸吮,一边补充,“面具爹爹,对不起。”
“戴面具的爹向你们对不起?!”珏仪蓦然心跳狂速。“爹还说了什么?”
“陪我们玩,玩好高好高,坐这里、这里……”海晨分别指著两边肩膀,“飞!爹给晨儿、翔儿亲亲。”
海翔也咯咯地起来重申,“亲好多,好痒。”
“爹说了好多话,晨儿不懂,有对不起,什么谅,还有爹不是爹,是伯伯。”
“他要你们原谅他?”珏仪呆滞地瞪著不停迎风旋动转圈的风车,仿佛她的心也陷在其中转个不休,忽上忽上,她该抱著希望吗?她有机会重来一次吗?他真的能当她的丈夫,能当晨儿、翔儿的父亲吗?
“少奶奶?少奶奶!”
“啊!”珏仪回过神来,但见家丁站立面前,“什么事?”
“少爷嘱咐小的转告少奶奶,晚膳后他在书房等你。”
“等我?!”珏仪发觉她的呼吸不争气地乱了节拍,未及细问,那家丁就已离开,害她没问出他的用意和神色。
“娘笑了o也!”海晨拉拉弟弟,幼小的他犹分不出母亲笑中的羞涩和寄望,只直觉地跟著她开怀,“好漂亮。”
“嗯!漂亮,漂亮。”
虽然这份不为人知的情怀没让两个小孩看穿,却一丝不漏地看在蛰伏暗处的一双眼里。
一双宛如岩石打造般冰冷的眼里。
***
初更方响,更夫的脚步声犹在远处,珏仪便安置妥两个孩子,踩著细碎而端庄的步伐来到书房,在她敲门的同时,屋顶上飘下一缕鬼魅般的黑影趁敲门声的掩护落定于瓦面。
“请进。”
珏仪的掌心冒汗、心思紊乱,难以理出正常的头绪,举止也因紧张而略显滞拙,“你找我?”
“坐。”他的半边面具明灭著烛光,炯然敛芒的双瞳恍如另两盏黑色的烛火。“茶还是热的。”
“你……”她不知是否该直言,面对这莫名令人安心的“相公”,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唯唯喏喏,反能鼓起勇气坦率诘问:“要我来就是想请我喝茶?”
“喝茶只是要你缓和下来不再紧张,请你来则是有要事想问你说明。”尽管事实在脑中百转千回几欲出口,但仍顾忌她得知一切后的反应,事实对她而言太不堪了。“我想先谢谢你在我出府时替我照顾爹。”
珏仪啜了口茶后,压下了局促的心绪,“你爹也是我爹,向我道谢太见外了。有什么就直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讲?”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问生暗留意她的神情,以防她有何激烈举动,“我并不是你丈夫。”
她战栗了下,轻轻吸了口气,知情是一回事,听他亲口道出又是另回事,喟然而叹,自己果然没有想像中坚强。“如果你说的是你不是以前的穆祁,那我了解你的意思。”
她真的了解?莫问生有丝不确定,只好再进一步澄清,“相信你已经发觉我和以往不大相同……”
“劫后余生,任谁多少都会有些改变,我能理解,你不用担心我无法接受。”她截断他的话。
问生深深一吁,“我想说的是——裴姑娘,不,我应该称你一声弟媳,我不是穆祁,我弟弟,也就是穆祁已经死在那场火中,你葬的那个人才是你丈夫,我只是……”
“我知道。”珏仪已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说过我明白你的意思,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阵窒重的沉默。
捧起茶杯,杯中水面震荡,诚实地反映出她所受的冲击与心内的煎熬,将脸俯于茶香氤氲中,渴盼藉热气遮掩面上复杂交错的表情,“死都已经死了,就不要再提他了。”
问生一骇,这无情的声音真是出自贤淑的她口中吗?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冒充他,对你的另一个身分也无意追根究柢,我只要保持现状就好。”她低低的,淡淡的说:“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只要继续名义上的夫妻生活,让海晨、海翔有个爹疼。其他什么我都能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