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生暗赞父亲的气度,即使在紊乱中也能在片刻恢复他的理智,吸了一口气,他才娓娓道出一切,“黄河决堤那年,大水淹没田舍无以数计,娘躲避不及也被水卷走,幸而让一对江湖侠侣给救起,那时娘怀著我无力挣钱过活,那对夫妇见娘无依无靠,便认她为妹待她如亲。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便跟著叔、婶浪迹天涯居无定处。娘她一直挂念著爹,不曾稍忘,她相信爹必定能成就功名,吩咐我上汴京找寻……临终仍殷殷交代务必代她转达她的遗憾……”
穆皓傻了、呆了。“临终?!”
“娘已过世半年有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明明约定,约定要同甘共苦,她还没享到福,我还没让她享福,她怎能就这么走了?她怎能抛下我?曲儿……曲儿啊!”
一个男人的泪,一个男人的忏悔,一个男人的真情,叫莫问生见了也不禁心酸,但他的眸中除了惯有的坚毅之外,就只有看遍了浮世聚散的淡然。
“爹,娘走得相当安详,人的性命本就短暂,别自责。或许我们母子比较适合四海为家的日子,一切也只能说是造化如此,娘没有怪你,她很满足,因为她的一生有你。”
穆皓只是摇头,无法将破碎的梦拼凑成言语说出。
俄而,一旁响起单调的掌声,这才提醒两人身边尚有关系亲密的人在。
“好一番豁达淡泊的话,好一场感人至深的戏。”穆祁嘲弄的眼光苛薄地扫视莫问生的粗劣衣著,轻蔑之意不显自露,“老兄,你不知道欺骗御史大人是杀头重罪吗?”
“祁儿,你在说什么?”
“就凭他生有六指就想招摇撞骗?爷,你不觉得他的来意很可疑吗?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认父亲,哼!搞不好是图谋穆府家产——”
“胡说!”穆皓闻言气冲牛斗。“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他是你兄长,你该为找到失散的兄长开心才对,怎反倒对你哥出言不逊?”
哥?!这个哥要真认了,我岂不落得一穷二白?
“爹,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单凭他多生著一根指头就认作儿子,未免太草率了,要是他真是不轨之徒怎么办?我们怎么知道他不是恰巧知内情的江洋大盗或恶霸劫匪?”
“祁儿,你!”穆皓气得欲举掌教训他,却被莫问生拦了下来。
“爹,莫怪他。我这么突兀出现,质疑是人之常情,这回求见只是想完成娘的遗愿代她转述这些话,并没有久留的打算,你尽管可以放心,我莫问生行事但凭天地良心,乔装假冒的汹当尚不屑为之。”
“问生……”
“少一副清高模样!”穆祁老羞成怒,“谁晓得你在打什么歪主意?我不相信一个藏头缩脑的人会有什么气节,好端端的人作啥绑块绫巾在额上?说不定真是什么奴隶罪犯被烙了记号,不敢以面目示人才遮头遮脑地上御史府讹骗!”
莫问生眸光一黯,果然,世人是不可能接受与众迥异的人!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我就知道你是别有居心,我爹好骗,我可没那么好骗……”
“祁儿,你再瞎说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爹,你为什么处处袒护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穆祁吃定了莫问生的沉默,进一步挑衅,“如果他真是我们穆府的人,就绝对没有理由遮掩面容,穆家只有正大光明存于天地间的人,叫他把绫巾揭掉呀!”
莫问生不惧不退,但眼神却沉进了黝暗而漆黑的世界,熟悉的叹息溢出了心口,语气也跟著低落,“问生自出世那刻起就与常人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不敢认父之由。”
“你有什么苦衷?”穆皓见这孩子的神情,整颗心扭绞起来,天呐!他到底让他的大儿子在外吃了多少苦?怎让他有这种沧桑的表情?“告诉爹,爹会替你解决的。”
解决?!除非重新投胎,否则不可能摆脱它的。
莫问生一笑,是无奈,是了然,夹杂著些微的感叹,“爹,孩儿不想吓著您。”
“不敢了吗?”穆祁冷笑,“有胆你就把绫巾揭开,只要你额上没有任何官府烙印的罪徒记号,少爷就承认你!”
“孩子……”穆皓的心颤著。他怕,官府胡乱抓人顶替为罪徒背黑锅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万一儿子曾遭此待遇或被迫为奴怎么办?额上烙记是种永远也洗不掉的耻辱,如果……如果真教祁儿说中,他这父亲怎有脸面对他?
“揭呀!你揭呀!”
穆皓直视他,只见他眼中的包容与坦然,默默地点头,他伸手举向儿子。
巾——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惊愕的死寂。
“怪……怪物……”穆祁的瞳孔霎时充塞狂骇,跄踉地后退,指著兄长的手明显地上下起伏。“怪物!”
莫问生的声音不复平静,喑哑而痛楚,“我说过我不想吓著你们的——”
“老天爷!”穆皓抓著他的臂,椎心刺骨的情绪刻在脸上、眼底。“孩子……我的孩子!”
“我想——我该走了。”
“谁说你要走?”穆皓板起脸,却掩不住瞳中的自责,“我的儿子不住这要住哪?”
“爹,你不明白,孩儿是不祥之身,会带来灾祸的!”
“怪物!你是怪物!”穆祁冲上前来推开莫问生,“爹,他不是我们穆家的人,他是怪物,不要接近他!”
莫问生捡起绫巾望了父亲一眼,转身。
“问生!孩子!别走啊!祁儿别挡著我……”
莫问生行至门槛突然一滞,飞快回头大喊,“危险,快趴下!”
他们还来不及眨眼,堂内就咻声大作,点燃的箭镞闪著冷芒直朝他们落下,箭势如雨,其势难当,火张大它狂暴的舌肆虐厅内一切。
“来人……来人呐!”穆祁早在第一支箭射进来时便躲到角落去。“来人救命啊!”
“爹!”莫问生竖掌劈断数支火箭,一拥父亲滚地避至一边,顺手扯来圆桌为屏,火镞精确无误地没入桌内,待他再抬眼,厅堂已成火海。
“救我……救我……”穆祁恐慌地叫喊,全没了平素嚣张跋扈的气焰,“爹,救我——”
浓烟呛鼻,火势逼人,莫问生看不见第二个出口,鲜有表情的脸浮现了焦灼,他死不要紧,但是爹和弟弟不能受他牵累,他必须救他们。
箭雨曳然而止,隐约中似听见模糊的吵嚷声喊失火,而厅内已受火、烟所控,不但难以睁眼辨物,连呼吸也似著火般炙烫。
“爹,你忍忍,我去救他!”
“不!别去……火太大了,问生,问……”
莫问生运聚内力抗火,一个掠身,闪过呼啸而来的焰掌,奔至穆祁身前。
“好烫……”穆祁胡乱打著身上的人,一见到莫问生奔来,不待多想便怨毒破口骂道:“瘟神!你是瘟神!”
就这一句话震得问生退了一步,弟弟怨恨的眼神还烙在眼里,一道飞箭便冲入他视线,溅起血花。
“问生!”穆皓嘶吼,奋不顾身也闯入火窟。
莫问生的眼里盛著疑惑,仿佛灵魂出窍了般,愣望著自己插著箭矢的胸膛。
他从来不曾害人的,他也不愿见到灾殃降临,他真的连丝毫恶念也没有,为什么伤痛却一而再地在他周遭发生?
箭,又飞来,他不知道落在哪里,只见到眼前又染了朵红色的花,赤艳的液体,和火一样地热——他为什么要活著呢?其实他看得很开的,天生的不公和别人鄙视的眼光他可以谅解,他也没有怨怪过自己的不同,这个世界,没有他这个瘟神应该可以太平些吧?
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合眼前看到的是父亲跌撞的身影,而弟弟俯卧在地,衣上的火仍肆无忌惮地壮大。
他身上有几枝箭?两支?四支?火好热,血也好热——爹,对不起,我救不了穆祁……他一直在想,死能不能结束所有的伤痛泪水?
如果他的存在只会给人带来不幸,那么可否允他祈求苍天收回他的生命?他宁愿消失也不要再在别人怨恨的眼神中活下去。
其实,他很疑惑的,他从未伤害任何人,为何人们总是一个又一个指他是瘟神炎疫?
他真的好遗憾,他的生命连一丝美好也无缘拥有——***
御史府遭人蓄意纵火之事沸腾了整个汴京,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谋害人人敬重的御史大人,朝廷为之震怒,下令严办,并派使探视受伤的穆皓父子,不料穆皓一一婉拒上门探望的官吏百姓,说是为子伤重忧心无能招待,所有人皆能体会穆皓的心情,故而暗里为他找访名医,连皇上也下旨征聘大夫,明令凡能使穆祁醒转康复之人,赏华宅佣仆白银绫罗。
霎时汴京城被各种耳语覆盖,有人说纵火犯是受穆大人政堂之敌唆使而行凶,因御史穆皓处世公正廉明不与人同流合污,难免得罪权贵;也有人说凶嫌是针对穆祁而来,他素行不良,恶名昭彰,自然有人因恨起意也非不可能。反正街坊流传著种种揣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为枉死火场中的无名人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