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不清这句话所带来的凄楚与释然孰轻孰重。钟达官……为什么你突然变得狂狷不羁?
是你本就如此,还是漫长的日月洪荒改变了你的心性?
变了,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他,他们的海誓山盟也不复存在,只有她仍痴傻地执著他;而他,却抹杀他们的曾经,连片段记忆也没有留下。
她何苦只许他?何苦抱著对他的愧歉过今生?何苦为个负心汉将自己困在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她该掉头离去,把钟达官彻头彻尾地逐出生命,就算必须走上无人山路拦车也无所谓,只是……“开饭了。”达官喜孜孜地端出汤肴,解下围裙,“快来尝尝咸淡如何,这可是我妈教的钟家招牌菜哟!”
横臂当胸,她摆出绝不妥协、反抗到底的姿态,“要我吃,可以,以车钥匙为交换。”
他闻言非但没有露出怒容,反而从容贼笑怂恿。“你先吃吃看嘛!要是真的难以下咽,我就让你回去。”
“真的?”她不免有疑,“只要我说不好吃你就无条件放我回去?”
“坐下来吃就知道了。”达官一款热忱深情将她按坐了下来,“山里什么都没有,野菜最多了,既新鲜又营养,包准你吃了赞不绝口。虽然我们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但山里可用的东西不少,我之前也大致将房子布置好了,在这里生活不会有问题的。要不要我喂你?”
不等她拒绝,他就举箸夹菜。“来,啊——”
那股热切、幸福的笑靥宛如初恋中的大男孩,纯稚地讨好心爱的人,她不禁犹豫了,伤害他的一片心意好吗?不觉中唇已然微张,马上被眼明手快的他送入菜肴。
“怎样?好不好吃?”达官浑然不知他期盼的表情揪痛了她,兴致高昂地解说:“这盘叫翠玉芹,还有这盘炒嫩笋,用的都是我妈独创的调味法下去烹调的,口味绝对独特。”
独特的是他,二十分钟前他还邪里流气地将她软禁在此,二十分钟后却亮著一双瞳直问她菜好不好吃,他是所有矛盾的综合!面对这么双眼,教她怎么说得出伤害他的话?
“老婆,你怎么了?”当他瞄见一抹晶莹掠过时,他顿然慌了手脚,抬起她别过去的容颜,他清楚地望入泪雾婆娑的美目,“这是我看你第二次哭,你掉的泪水是为了我而流吗?
为什么要流泪?”
第一次泪是为了被弟弟误会的他而流,这一次则是因他对她的呵护;他小心翼翼的指传来他的珍惜,他将她捧在掌心细腻地以深情困住她。从未有人如此宝贝她,独自在社会打滚这些年来,男人们都是用肉欲饥渴或鄙夷的目光打量她,除了柏佑之外,没有人用这么……令她鼻酸的眼神。而柏佑的眼神又带著太多了解、洞悉和忧虑,没有他的深挚,也没有他的爱!
她怎能以为自己抵抗得了他?一生从不流泪的冷血黎咏君只为他而泣,在梦中、在现实里,都只为他牵动心底最脆弱的温柔。每滴泪都是爱,都是放不下、抛不去的爱呀!她的前世,她的今生都注定了只看得见他,只听得到他这么一个男人!
“真的这么难吃吗?”达官微微黯然,忙进忙出不惜挥汗为她准备了一桌好菜,却让她吃得掉泪;真的是他手艺太差,还是拙于讨人欢心?因何他的爱令她这般难以接受?
“我……”快说难吃,说了你就可以走了。
不要走,你爱他,不论他是不是问生,你都爱他啊!
“别哭,咏君,我受不了你这样,你是我带刺的美人鱼,是自负、美丽、神采奕奕的美人鱼,不该有泪水,如果待在这里真让你觉得委屈……”他无法说出“他会放开她”这五字,他说不出口,他办不到!
他是真心想让这婚姻成真,虽然他并未签下证书,但在心里他早就当她是他的妻,早在游泳池那一面——不!该说是早在前世,他就只认定她是他终生伴侣,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再撩动他的怜惜,除了他的美人鱼!
要不是她肯为他不惜名誉匆促成婚以保释他,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却毫不迟疑地担下可能被拆穿的后果,又替他面对他不谅解的父母,她的爱无庸置疑。只是,她为的不是钟达官,而是莫问生!
谁来告诉他,当情敌是自己时,他该不该吃醋?
默默返到落地窗前,他失措了。要怎么做才能胜过前世的自己?要怎么告诉她他心中有愧歉?要怎么让她明白他要实践前世与她盟约厮守的承诺?要如何补偿他于前世先她而走所造成的伤害?他不想提起前世,但和她之间却处处梗著前世,来这不属于他的都市,他抛弃了工作,牺牲了自尊,失去了亲人的支持,难道这些都留不住她吗?
留一个不甘愿的人有什么用?原本他是想让她慢慢接受钟达官,但他受不了她哭泣,什么他都能不在乎,唯独她的泪。如果留下她只会让她掉泪,那他情愿放她走。
自暗袋拿出钥匙丢在沙发上,他没有回头,“你走吧!”
“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
“因为我没办法让我心爱的女人快乐,我只会让她哭泣……我要的是她的爱,不是她的眼泪,你快走,省得我反悔。”
他等待开门声响起,然而,他等到的是她的拥抱。
“我不走。”咏君伸臂圈住他的腰,贴在他僵直的背上,呢哝喃语,“我是你太太,做丈夫的怎么可以赶太太出门?更何况今天是我们新婚日。”
猛然转身,他捏住她的纤手,狂喜渗著怀疑说:“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会不会是我听错了?”
咏君勾住他的颈项,温热的唇倾近他,“我对纪倩说谎,我主动要嫁你不仅是因为要保护你,更因为我爱你。”
她亲上他的下巴,略带哽咽,“我爱你。”脸颊,“我爱你。”额头,“我爱你。”
她每亲一处便说一句,哽咽的嗓音坦露心意而破碎。“我会流泪是因为我爱你,因为你让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不敢指望你会出现,你知道吗?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命是空白的!”
“哦!咏君!”他将她拥得彼此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的美人鱼,你让我好彷徨,我不曾对人生付出这么强烈的感情,如火在炼熬,一心只想见你、娶你、爱你,把你牢牢锁在身边,这种欲望逼得我快疯了,逼得我什么都不顾了……”
“嘘!”她遮住他的嘴,“别说,别给我太多承诺,只要吻我就够了。”
掠开她的发,他专注地抚摸著她的眉、睫,沿著完美的弧度下挪,在每处肌肤上燃起火焰,专属他的火焰,缓慢地侧头与她的唇缱绻,封缄他俩最深的情意。
衣衫尽解时,咏君只有一句请求,“占有我,别再丢下我,别让我感受到孤单。”
“不会孤单,你有我,永远有我……”
***
“吃了药赶快上床睡觉,医生交代你不能再给心脏负荷,今天你累了一整天了。”柏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嘱咐。
纪倩静静地盯著他故作繁忙的样子,轻轻开口,“药我半小时之前就吃了,还是你看著我吃的。”
柏佑一愣,“哦!我忘了。”
“不如说你的心不在这里吧!”纪倩一语中的,目睹未婚夫不慎被烟烫到的慌张。
“为什么这么说?”
她还是温柔地坐在椅内,仿佛透视一切,“你从不在我面前抽烟,而我已经看你抽掉三根烟了。”
“我——”柏佑怔忡地盯著指间香烟,快快捺熄它。“明明看到我在抽烟,你为什么不离开?烟对你的心脏不好。”
纪倩不想指出是他留她下来的,只是低头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我怎会不高兴?你倒说说看。”
“因为你亲手将你疼爱的人送给人家。因为你对她仍有眷念。”
柏佑反讽,“怎不说是你舍不得钟达官?”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纪倩满布泪雾的眼惊怒交加。
“你怎么说这种话?”
“不是吗?我念著咏君,你想著达官,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是你先道穿,没必要避讳。”柏佑真想掐死自己,他不是要说这个,但嘴巴就是管不住,“不然你又何必楚楚可怜地要人家记住你的名字?”
“原来这么多年你是这样看我的。”泪,悄悄淌下,而纪倩却连眼也没有眨,“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看来是我痴心妄想过了头。”
“纪倩……”
“纪倩,记歉。”她干笑,“我的生命自生下来就注定也摆不脱自己的错误,才得用名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孽。柏佑,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平静,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我拖累你够久了,也束缚你够久了,不应该再霸占你——这是达官在高雄的不动产,也就是他们可能会落脚的地方,不要问我怎么拿到的,只管去找你的师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