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臂上灼伤未愈,怎不入内休息?”
秦扣云望去,廊上走来仪态万千的少妇,手里还牵了两个小男童,约莫三、四岁,走起路还颠晃不稳。
“珏仪,不是叫你别来了吗?怎么又带著海晨、海翔过来了?”穆皓嘴上虽然说著,但却抱过一个小男童,动作间慈爱无限。
“爹!”少妇垂首,似有满腹矛盾,“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相公,是翔儿、晨儿的爹,媳妇怎能不闻不问?”
穆皓开口欲言,却在话到口之时又吞了下去,颓然一叹,“你来也没用,他毒犹在身,常人不能近,尤其他又烧毁了脸,脾气大得很,什么人都不见……”
少妇只用摇头便截去穆皓之言,“他是我相公,这点永远是抹不掉的事实。”
穆皓见媳妇这样,也无言了,她是这般温婉的女子,却因他儿子一时兽欲而误了一生,他穆家欠她的何止是清白贞节,还有她的一生呐!
“哦!我来介绍,秦姑娘,这位是老夫的媳妇珏仪,我手里抱著的是长孙海晨,她手里牵著的是次孙海翔。珏仪,这位就是女华佗秦扣云秦姑娘。”
“秦姑娘!”她端庄地朝她一礼,“多谢你肯施援手救我丈夫,裴珏仪感激不尽。”
秦扣云瞧著裴珏仪良好娴淑的神韵,愈瞧就愈不是滋味,心中一团郁气聚结得比秋风还快。
“穆祁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裴姑娘这么好的女子,连儿子都这么大了!”秦扣云轻笑两声,脸色又是一肃,前后变化之大,教人摸不著头绪。“在他毒没祛尽之前,我劝你最好别靠近这里,因为毒会传染的。”
瞄了眼可爱的孩童,她又加了句,“尤其是对小孩儿。”
说罢,便踩著仙子般的莲步飘然离去。
“爹,秦姑娘好似不怎么喜欢我,是不是我哪惹她不悦了?”
“没的事,秦姑娘的个性就是如此,你别多心,只管听她的吩咐就是。咱们还是走吧!
免得真影响了晨儿翔儿,对了,那壮士的后事你办得怎样?”
“都已妥当。”
“唉……是老夫害他丧命,枉费他好心来知会我故友的消息,却不幸遇难,老夫对不起他……”
“爹,您别叹息了,媳妇陪您去拜祭他,对了,他叫什么名呀?”
穆皓略愕,眼内是深沉的哀伤。“姓莫。叫莫问生。”
第二章
今夜非常凉爽,时已四月初,大地飘散著夏天的气味,春天的雪,似乎是相当遥远以前的事了。
但,在她眼中,那天的小雪却依旧这么冰冷沉淀在记忆中,俨然堆积成最痛的创伤。生死两茫茫啊!如许感叹是拭不去的泪痕吧?
秦扣云推门而出,月夜的徐风轻撩起她曳地的裙摆,漾开一圈圈优雅雍容的弧浪;梳洗过后更能感受天候的清新,一袭简单的衣裳穿在身上反衬托出她不俗的身段。
该去看看他的情况了,她调配的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必须依人的体质而更动剂量毒性,倘若他比想像中的壮硕,就比较棘手,可能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潜伏毒素不让他发现……届时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此仇此恨要如何了结就操之在她,任他再顽强也没用。
凝望明亮的月色,没由来地落寞,月圆人缺啊!这世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身如孤舟漂荡,明日何处?去向何方?苍阔天地何所依归?又怎地掷度此生?素手碰门挪开另一室房,方盈盈跨过门槛,便教那方端坐加帝般的男人给震慑了神绪。
他怎么能那么威武,那么神俊,那么……教她不知眼神要落在哪才能平息胸中鼓噪的雷鸣?
“你醒啦?”扣云斥喝自己不可乱了阵脚,不可让他看出她的怯懦,以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思维,所幸她的身姿翩盈,没有露出除了秀艳之外的不安。
他不动,只是用炯炯滚烫的目光跟著她,嘴角的血丝已凝干,却犹未拭去。
扣云纳闷,他怎能恢复神智?依她的毒应能让他睡上几日夜才是呀!况且他又有箭伤,以及她忿而薄惩的两掌,内力就算再雄厚也不可能立即清醒啊!莫非……他是烧昏头了?
趋近他,她确定他不是睁眼睡觉,嗯!面容果然透著高烧中的酒红,连呼出的气也氤氲微雾。定睛审视他,心知他此刻其实无意识,只是天性中的坚忍促使他坐起,他也真不简单,竟有此毅力——她再一次感到不解,何以这种人会是为恶好色之徒呢?真是暴殄天物,枉费生就这么一副强健又汹魂的体魄。
唉,她是不是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连对仇人都能衍生遐想,她是中了哪门子邪?想她秦扣云,以冷岚之名横扫武林,迷惑了多少浪子侠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知凡几,她非但没有多瞧一眼,反让这连面都没有见全的纨夸子弟给撩拨情绪,要给师兄知道了,他不杀了他才怪!
一边扣住他的腕脉诊查起来,一边还心有旁骛地想:会不会这代表了我已经到了生儿育女的年岁了?娘曾说过女人负有母性天职,一到时候就自然明白责任的降临……“啊!”
她惊喊,被圈入一双滚烫的臂中,接著被逼著向一双炽热的瞳孔。
“我还活著?”
莫问生分不清眼下情势是假是真,头昏意沉四肢酸麻,他不是死了吗?不——他没有死,死的是弟弟穆祁,是爹救了他!
当时他受制于毒箭,无能自救,爹冲进火焰拚死将他驮了出去,而弟弟伏在三步之遥的前方,没有哀喊,也没有挣扎……在他和穆祁之中,爹选择了救他。
曾短暂地苏醒,房内除了爹之外别无他人。爹告诉他穆祁的死讯,澄澈的眼净是教人见了心痛的苍老,权宜所致,他替他戴上半边面具,要他顶替已逝的穆祁,重新过他的生命。
是的,他能摆脱瘟神二字了,他有机会重生!以穆祁的名字延续他的一切,不必再卷入武林是非恩怨,不用再背负不实的指责沉苛,他可以再活一次,他该欣喜若狂——重重叠叠的失落蚀空了他的感觉,渺渺茫茫地什么也抓不著。他真的还活著吗?
他的重生来自弟弟的牺牲,他再也不是莫问生了,该庆幸?该悲叹?他没有主意。
她……好美,是仙是妖?!从不曾见过能集妩媚冶镑与稚真多情于一身的女人,她却教那些个字眼活灵活现起来,秋水翦翦频迭醉波,眉如燕掠清湖,唇似初绽晨樱,娉娉袅袅柔弱无骨地依在他臂弯,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迷糊中仿佛又昏沉了几分。
倾首,他朝那两瓣晨樱吻了上去,想尝尝花的滋味,怀中娇躯先是一僵,然后暴躁地挣动捶打,他钳住她的手在她的柳腰,吻得更深、更切、更痛、更迷疑。
活著,替别人活著,是辛?不幸?该?不该?
“啊……”扣云的唇角逸出无力的呻吟,无法反制,不能抵抗,就这么突然地被锁在他臂中任他恣意索求她的唇、她的香。好霸道的男人,好霸道的吻,好……好!
不行,反抗呀!秦扣云,你要反抗!用袖里的毒针呐!
可是……针上抹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好甜。”
似是意乱情迷般,他喃了一句,未待她厘清神智,又占住了她的柔媚,让她跌入了斑斓彩灿的朦胧中,飞升,坠落,炽热,迷眩,脑海只容了一句话,反覆回旋荡漾:他好霸道,好霸道……不知何时,她的手自由了,颊旁却多了双轻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护的摩挲她无瑕的肌肤,抚著她的发,倾尽他的温柔,他的指尖传递著燃烧的眷恋,让她又迷惘又恍惚,好似……好似被牵动了什么,又被抽走了什么,浑浑噩噩、虚幻神离。
“请你……”问生胸口的痛又肆虐撕噬著他的灵魂,那眼神看得她好痛好痛。
“请你给我活下去的理由……让我的生命有梦……”他摇头,为自己的空虚,为自己的无能。“我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梦……希望、美好,没有一样停留过……从来没有……”
“穆祁——”头一回,她唤出这两个字,不带恨不含怒,怜惜又凄楚。
“不!”不是穆祁!“问生……莫问生有多难多苦……莫问……生有多难、多苦……”
莫问呐!
扣云愣愣地直到他力竭伏倒,才扶他躺下,为他添被弄枕,那被面具遮了额的脸庞睡了,或许该说屈服在高热下,但眉间、睫畔、唇角,犹留著淡淡的忧郁。
思著,想著,她放下了怔抚著红肿的肩的手,出言,竟是冰冷,“会的。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同时我也会让你死得明白俐落。”
猛地,门外轻响,她惊觉地喝,“谁?”
“师妹!”
扣云略颦眉,起身开门,一款夜幕溜了进来,果不其然,他杵在槛外,通身墨黑宛似与夜相融,削瘦的脸在见到她时显得无比和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