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他,她依然是冶艳无匹的秦扣云,没有表情,没有感情,冷静得近乎冷血。
“师兄,我原谅你这回冲动的鲁莽之举,但我希望你能自制,这种情况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她的声音为什么能柔媚得如此无情呢?
“我能说的只有:你是我师兄,永远都是我师兄,不会更改,没有更改。”
为什么她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么绝决的话?
秦扣云一问又问,石岩军僵直如岳的表情,没有颜色的空洞似将他连骨带肉整个吞噬,反射至她瞳底,让她狠狠地恨起自己。
“你还不明白吗?天边的云,虽然美——却是冷的,没有人扣留得住的。”
旋身,她施施然启门而去,没有多瞧他一眼,也没有多留一句话,连那缕淡香也一并带走,而他的心……他还有心吗?扣云……扣不住的云呀!她的名字本身就是无法圆满的梦,又岂能怪她的寻寻觅觅?
痛吗?不,他早就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了,人不都说他是岩石造的吗?石人怎会有心?
既无心,又何来痛苦?石岩军、秦扣云,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天与地本来就不可能,他们自起名那刻起就注定了这种命运,怪得了谁?是他自己勘不破,执意倾慕那朵流浪的云霞,是他自己不听话,活该受罚。
真的不痛吗?
涩然一笑,他退步隐入庙龛暗处,以无语还诸沉默。
***
要去?不要去?是敲门好呢?还是直接送进去给他?他会不会见了我又发火暴怒乱吼人?
珏仪手里的补汤已不知让她换了多少姿势端著,她却依旧拿不定主意。垂睫盯注著药盅,她自嘲地扯开苦笑,似乎她这辈子都只是替人劳累替人忙;药、汤什么的为人端了无数次,操持家务辛勤无休,恪守妇道仪礼,先是伺候父母,嫁了之后改伺候公、夫,连著育有二子,天生劳碌贱卑的命呐!
难道,我真的只能过这种生活吗?为什么我如此付出,却得不到女人家渴盼的对待?
女人,最怕的就是嫁错郎,她的人生尚未迈入花样年华的青春,就被毁了……怎不怨?
怎不恨?跟著父亲念书咏文,识字达理,她学会了不该学会的,思考、梦想以及希望,她希望能自己选择自己的将来,希望得到别人平等的对待,不因她是女人而歧视轻侮,希望能找个志趣才情相当的好归宿,夫妻俩夹册吟咏作育英才为国家社稷出份心力,她希望……收回遐思,她对自己不切实际的脑袋报以嘲弄,她现在只希望待会儿进去别被骂。
正想推门,就瞥见前方公公踏著不急不徐的步伐而来,手里捧著的是一叠厚重的书册。
珏仪微凛,眼明脚快闪到回廊处避著,自从意外发生后,公公就极力反对她接近丈夫,要让公公看见她在门外徘徊必又惹他心闷。
柔顺的珏仪在公公入房之后探出头来,突如其来地被乍然迸现的一串疑问弄得惑云丛生:因何公公的态度完全变了?以往对儿子,他向来是提及便蹙眉,父子两人总像八字相冲,一照面便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主动亲近谁,怎么这些天老往儿子这儿跑?还有公公对她探视丈夫那反对的神情,以及相公异常之举……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相公不再是相公了,好像变得——变得温文些,虽然见到她仍是叫嚣暴躁,但竟在察觉她的不堪屈辱后放缓了语调,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我并不反对你去,但你伤势初愈,此去凶险未卜,妥当吗?”
“事情不能再拖了,明日就是行刑日,我今夜一定要救出则礼,爹,虽然现在我是穆祁,但还是负有瘟神莫问生的责任。该做的,不论我变成怎样都要做。”
“你那朋友既是受冤屈,定有办法昭雪平反,爹可以上朝请旨禀明圣上重审此案啊!何必要亲赴险窟?”
“没用的,屈打成招的事太多了,况且他是被贼首霍定栽赃嫁祸,那人渣将他所有罪愆番数诬赖给则礼,累及他家人,这全由我而起,我不能坐视不管,行刑日迫在眉睫,没有时间请旨下令了。爹,请你原谅孩儿,莫问生本就是江湖人,就让我用江湖法来办吧!”
“爹不是顾忌律法纲纪,而是担心你,我们父子失散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重逢,你弟弟又死得不明不白,爹只剩你这个儿子,我不想在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时又节外生枝……”
里头沉默良久,裴珏仪站在门外听得浑愕震惊,双脚抖得不像自己的。
瘟神莫问生?江湖人的江湖法?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穆皓深长的一叹,再度搅扰了她的思绪。“既然那是你的责任,你就放手去做吧!不用挂心后果,一切有爹替你扛。”
“爹,瘟神莫问生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孩儿在外行事绝对不会连累爹,是生是死莫问生早就看透。江湖的诡诈阵仗我不知碰过几回,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吗?这次劫狱算不上什么,问生处事但求无愧于心,爹大可不用挂怀。如果那日我没来和你相认,说不定您和弟弟仍安稳地过日子,根本不会牵扯到丑陋的江湖事——”
“丑陋的只有江湖事吗?”穆皓的声音含著淡淡的了然,“你说的爹都了解,爹也支持你,只是一时没法像你这样淡然生死,说来还是爹差你一截,这生死契阔的胸襟为父的还得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两个男人一阵有默契的知心而笑,最后才由她的公公揭晓了最重要的谜底。
“知道吗?我并不后悔那天发生的事,如果要我再选择一次,两个儿子中我依然会救你,感谢老天爷让我换回了你这个儿子。”
珏仪没有再听下去,神识涣散地离开仁苑,恍惚的踬步险些令她跌跤,待她回过神来时,托盘中的补汤早已洒得狼狈,而,她的未来正如这盅汤——不知归向何方。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打更的嘹亮嗓音传得老远,和著清脆的更锣声,在漆深的夜幕中愈显孤独;夜枭咕哝的叫著,偶尔掺几缕狗吠,汴京的夜空,凄清而空旷。
尽管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府衙外的守卫犹张著锐利的目光忠于职务,紧守著府衙大门。
“都已经子时过二刻了,你确定他会来?”
细柔得似能窜筋酥骨的嗓子媚然作声,暗巷中悄立两道身影,虽然皆著劲装夜行衣,但仍能自体裁上瞧出是一男一女。
“他没道理不来。”
“他真有道理要来吗?”女子不愠不火地反问:“瘟神行事反覆无常。爹不是说过楼宇双客生性狡诈,他们调教出的祸害岂会为了一名区区百姓涉险?你不也说辨不出他是正是邪?我们真的要为霍定那厮子乌虚有的小道消息在此耗上整夜?”
眸儿一转,她的语吻挟著浮躁的不悦,“说不定他也料定我们会在此守株待兔,宁可牺牲无足轻重的囚犯也不会自曝行踪——江湖上恩将仇报的事太多了,罔顾救助之恩又算得了什么?”
石岩军不动声色地凝睇著黑巾覆面的师妹,没有告诉她他相信瘟神会来,因为瘟神并非师父口中那般诡诈之徒,事实上瘟神恩怨分明,兼备仁义。与他敌对以来,他设下无数陷阱欲擒他,他不但屡屡逃脱,更甚有反逼他入险境的机会,可他非但没有趁机反扑,并且未取一人性命,最严重也不过废了对方武功。尽管他嘴上不说,但早已有种种迹象看出:瘟神是胸襟浩然之人。
其实私心里,他是好奇的,甚至对瘟神怀有欣赏,毕竟在武林同道敌斥之下犹秉持高洁仁义的人已不多见,但碍于师父遗命,他不得不逮他就范,只为一桩与他无干的上一代恩怨。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瘟神叫什么名字?”
他突兀的问话令她愕然几瞬,接著,她结起弧形秀长的眉,“你知道?”
“江湖道上只称他是瘟神,因为他足迹所及之处无不横生灾殃,所以黑白两道仇视他,一般知情的百姓畏惧他,师父之所以命我们务必除他而后快,也只为他们上一代的怨隙,从来没有人查过他本身犯了什么错,只知道戴著修罗面具的他一出现就代表横祸不远。”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扣云被师兄一点,忽然想到她的确没考虑过有关瘟神自身的种种。向来,提起瘟神二字便让她连带与父亲灌输给她的仇隙鄙夷联起;对他,她只有由来无因的僧恶,鲜少介入师兄捕捉瘟神的行动,她除了知道瘟神戴著修罗面具之外,对瘟神的“恶”一无所知。
冰雪聪慧的扣云一推思,立即意识到原来她这些年来一直被自己最不屑的江湖谣传牵著走,自视甚高的她不由得厌恶起自个儿被蒙蔽的神志与蒙蔽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