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突遭一阵拉扯,廉贞飞快地转过身,正准备一刀劈下,那个原本他以为早就战死的神婢之一,此时竟口中涎着鲜血,伏在他的脚边紧紧捉住他不放。
「你杀了众神对人间的仁慈……」断续而森冷的话语,缓缓自圣咏的口中逸出。
极度刻骨森凉的寒意直袭向廉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脚,只因这女人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女声,而是众人的声音,且她的眼神凌厉得像两柄锐剑,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众神……诅咒你与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头一紧,忙蹲下身提起她的衣领,「牠们诅咒了什么?」
圣咏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径地笑着,而后颈子朝旁一软,将他所不知也未解开的疑惑一并带走。
虽然他并不怎么愿相信那女人所说的话,也不知他与出云究竟被诅咒了什么,可事关出云的安危,让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抛下手边未完的战事先行返家,但碍于身分,他实在是不能就这样抛下与他性命相依,多年来总是相信着他的下属与袍泽们,于是他只能悬着心,继续追击逃窜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外后,他才将手边的工作交给六器将军们,十万火急地赶回就在地藏边陲的故乡。
但他没想到,他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赶回故里前,逃出城外的家仆等到了他,听了家仆所带来的噩耗后,他带着不愿置信的神情进入再不复原景的城中,入城后,他抬首望去,所见的,不再是如故的家乡,往昔繁华的大城已在神子的进攻下被毁大半,用来防卫敌袭的城垛已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处处黑烟,心跳声大得什么都听不清楚的他,飞奔过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逼了整座被毁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残砖片瓦,却都没有找着出云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处一路找至城内时,他才在城心中找着了出云残缺不全的尸首。
听家仆说,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将临盆的将军夫人率所有家丁抵抗神子,苦撑了几日,却迟迟等不到援兵出现,城破的那一夜,出云在阵前产下一子后,命家中的老管家将小少爷抱出城,之后不久,出云与所有家丁即遭攻进城内的神子们杀死。
他只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跪在城心中的廉贞,抖颤着手,泪眼迷蒙地将等不到他回来的出云拥进怀中,他伸手轻抚着她冰冷的唇瓣,怎么也换不回那迟来的一日,他只留住了家破人亡,和满腔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遗憾。
犹燃烧的黑烟漫天盖地遮蔽了整座破灭的城镇,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当中亦见不着一丝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筑成的黑牢里,不知该如何接受眼前已破碎如烬的一切,亦不知该如何定出这个负疚的罪责里。
但,无论再如何悲伤,日子还是淡淡地过去。
过了很久后,当廉贞终于能自家破人亡的伤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绝了皇帝命他返朝的圣旨,之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出云在战中所为他产下的儿子,几年过去,费尽了心血的他,并没有找到出云留给他的骨血,他却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异状。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时变得愈来愈明显,那宛如纹绘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实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烧着,他变得开始多梦,并在梦中看见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属于他的故事,还有女娲对地藏神子所有的爱。
十几年过去,他发现身边的人们开始逐渐老去,他却依然年轻如故,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总算明白了众神究竟对他下了什么诅咒。
不老不死,他将永远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终不知众神是对出云下了什么诅咒。
随着岁月一日日的过去,渐渐的,生命遥长到看不见尽头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来愈心灰。
出入沙场多年,再强再悍的敌人他都见过,但他从未想过要与时间为敌,亦不知时间这对手,竟是吞噬一个人心志最佳的蚀梦貘,这百年来,他的身边留不住半个人,时候一到,他就得快些离开已熟识的环境,像个逃难的流犯似的,流离到另一个不知他来历身分的地方去,不知不觉间,他再也嗅不出风的味道、尝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黄转绿,每一张曾经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总在他不留意时逐渐老去,就算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岁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却还是站在人间的原点,不变不老,也永无法跨出众神为他所筑的牢栏。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过去。
但,究竟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到何时才会有个止歇的终点?
倘若命运真可以如两界之战般,可以清楚地分个胜负,那么在众神与他之间,他不知众神是否赢了,但这百年来,他很清楚,他输了。
轮回再轮回,相聚再别离,去年曾缓缓流淌的轻烟,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岁月里,感情成了记忆里斑驳的颜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许过去回忆的温度,响应他的,却总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经忘了他的眼泪是在哪一年流干的。
一日之差所带来的遗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间最是寂寞,倘若这人间的种种仅只是浮梦,若是能够醒来,那么,那些心酸与眼泪,孤独与等待,终将在天明时烟消云散,只是他不知这众神的诅咒将持续到何时,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他们夫妻,才能摆脱这轮回不醒的噩梦。
或许,就像封诰曾说过的,这一切只是场梦。
众神的噩梦,还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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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表情像是我会吃了妳。」廉贞两手环着胸,不怎么同情地瞧着那个视他宛若洪水猛兽的女人。
自那个登门造访的药王走后,这两日来,原本急着想将他扫地出门的天都,却是一个劲地躲在宅子内不肯见他,在他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这个想把自己饿死在宅子里的女人时,她却一反前态,摆着一副像是活见鬼的表情来招呼他不说,还躲在角落里发抖给他看。
蹲在屋内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会吗?」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么什么不拖,偏偏就拖了这家伙回家找麻烦?
廉贞莞尔地挑高一眉,「妳再继续怕下去,我可能就会这么做了。」看她这样躲来躲去,其实也满有趣的。
冷汗一颗颗往下掉的她,听了后,连窝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厅门避邪去。
「为什么躲着我?」轻轻松松就跟上她的廉贞,边跑边靠在她身边问。
天都急着把他推远一点,「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说我能不躲吗?」从百年前活到现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独独就怕这种类似死了后又从下面爬上来的东西。
他登时停下脚步,飞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离自家家门。
「看样子,妳已经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后,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政往自家厅门的方向拖。
「放开我!」天都情急地想甩开他,却遭他牢牢扣住,因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眼睁睁任他将她给拖回宅内。
一拖她进门,廉贞立即将大厅厅门一关,霎时厅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丝丝西天的红霞照入窗内,将雕功华美繁丽的窗棂,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髅手。
「别……别过来。」在他愈靠愈近时,缩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上口。
「我不会害妳的。」飘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衬着他那一头银发,令天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转身就跑,「我就怕你会说这句!」
动作远比她快的廉贞,身形一闪就来到她的面前,在她还来不及反对时,他拉过她的两手,一掌贴放在他脸庞上,另一掌则贴在他的胸坎上。
「慢着。」过了半晌,掌心下的体温让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从未死过。」廉贞在她伸出一双小手,在他身上四处摸来摸去一探究竟时冷着一张脸再道。
天都随即顿住手边的动作,在他的注视下颤颤地深吸了口气,然后不给面子地再度落跑。
「这种说法更可怕!」这家伙是想吓死人不偿命啊?
备感无奈的廉贞一掌捞回她,一骨碌将她推靠在墙上后,伸出两掌挡在她的身侧,并欺近身于近悬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乱动分毫。
「大家……」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庞,边结巴边颤缩着肩头,「大家有话可以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