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东方卦戏突然出声。「妳唤我东方吧!记不住我的人,起码记住我的姓,这姓不多,茫茫人海,若妳呼唤,我一定可以听到,必定回头找妳。」
闻言,离赋不由得咦了一声,听出他话中若有似无的弦外之音--他知晓了吗?知晓她绝不记人的誓言?
「来,唤唤看啊!别不说话,否则我会当妳是在害臊。」
「我没害臊。」猜疑很快被困惑盖过,之前还不觉得,怎么现在觉得这公子很轻佻啊!
「那就唤看看。」
不愿被误认,索性念出,反正也只是姓而已,念过之后她就会忘掉,不会记得。「东方……公子。」
「后头那两个字有点多余,去掉再唤一次。」
他的轻浮让她拧起秀眉,「东方公子,你今日来到底有何贵干?」
「也不是为了别的事。」他轻笑,为了她多出的情绪,她生气的模样果然比哭的时候美多了。「上回我跟妳提过的,妳当绣娘,我负责找人绘稿、图样还有销售,所得六四分,不知这事妳考虑的如何?」
「绣娘?」她又是一愣,完全无法理解他刚刚的话。提议?她和他之间什么时候有了提议这回事?
「好,看妳的模样,果然是早忘了这档子事。」他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口吻。
「呃,关于东方公子所提的事,我不是很有记忆,不知你是否可以详细描述……」
「没关系,我明白。」他抬手止住她的歉意,「以妳的记性当然会忘了这回事,倒是我竟然以为妳会记得,是我不对。」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早知道她是个没记性的姑娘,竟然还是奢望她对他能有一丝丝的记忆,即使是残存的也好。
他啊!怎会对她如此渴望?
「东方公子,对不住,我……」她再度致歉,但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自从姥姥走后,她依言少入京城,即使入京,对身边经过的人皆视而不见。不看眼鼻五官、不记特征长相,她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人们的衣裳上,脑子只记上头的图纹图样。
如此,日子过了好久,就算她再抬头看着人们的头,也看不到上头的轮廓长相了。眼前总是雾蒙蒙的一片,所有的线条皆是模糊。
誓言化作浓雾,让她忘不了那日姥姥离去的一景一幕,也忘不了姥姥的交代--不说、不记,忘了每张面孔,她一辈子铭记在心,所以她想这辈子她不会再看到其它的容颜了。
笑吟吟地用扇柄托起她愈垂愈低的螓首,他摇头示意她毋需解释,顺道将话题转回正题上,「妳可知延福宫即将大兴完成?」
「延福宫?」她对他轻佻的动作和突来的话语感到怔愣。
「是啊!咱们才子皇帝的梦想宫廷。」扇柄一转,指着门外秋沉的天空,「以延福宫为中心,我看到那片天空正凝聚着浩劫。」
「浩劫?」
「是啊!一场浩劫,君臣民子间的浩劫。」嘻嘻一笑,扇柄又转了向,然后往外摊开,翮翩摆动了起来。「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那片天空中也看到发财路啦!」
「一旦延福宫坐落完成,夜夜笙歌,穷奢极欲,歌女舞妓一车车往宫内送,接着就是各式新样的襦裙披帛,巧秀金莲,妳说,对我们商家来说这是不是一条发财路?」
「夜夜笙歌、穷奢极欲……咱们的皇帝是这样的吗?」她更加怔愣。
「那是我说的,妳这张小嘴别学,会有麻烦的。」他不回答,只笑吟吟地用扇柄点住她的唇。
他的动作让她一赧,别过头躲避开那已算冒犯的扇柄。「那东方公子的意思是?」
「当然是请妳来帮我绣那襦裙披帛,巧秀金莲啦!」看见她赧避的动作,他嘴角扬起笑弧,不过还是把扇柄收回,毕竟玩过头可不好。「再过不久,有眼光的商家也会陆续准备,我呢!倒是不急着与他们同步,这次打算来点特别的,所以打算慢慢来,织女、染工,绘师我已找齐,就只差妳这绣娘,若妳点头,就算是万事具备了。」
「听起来是件大工程。」
「不,也算不上大工程,因为这次我只打算出三套衣裳。」
「三套?这么少?」离赋讶道。
「就三套。」他确定道:「物以稀为贵,别人出百套千套,都是好货,但最后是要给歌女、舞妓穿的;而我这三套不会普通,它们会放在皇帝面前,等着皇帝决定它们的主子。」
「你是要我绣那三套衣裳,而那三套衣裳是要献给皇帝的?!」连贯前后,离赋不由得惊呼。
「当当,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成,我办不到,我没那本事的。」离赋被他的点子给骇住了。绣衣裳给皇帝,她怎么可能有那种本事?撇开宫廷绣师不说,坊间多少名师巧手,她怎能与之相比?
他这样指名她,是在开她玩笑吗?
「我指名要妳,妳便有那本事,别如此妄自菲薄。」
「我真的办不到。」她还是不相信,唰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
「妳若办下到,那世上还有谁能帮我?」东方卦戏俊朗爱笑的面容瞬间愁苦起来,就连语调也变得好凄苦。「人称我汴京第一掮客,可有谁知晓我的为难苦楚?」
「新宫落成,朝中大人们各个急着献媚,想要古朝名器,可怜我就得找出一件;想要古人名作,我就得差人遍地搜罗;现在随便一个令下,我就得在期限内变出三套前无仅有的绝世衣裳,现下好不容易找到理想的绣娘,可人家不答应哪!不答应我又能如何,我只能继续找其它人啊!只怕这一找就要误了时限,届时大人们怪罪下来,我这东方爷和我的东方府,恐怕是在劫难逃。」
闻言,离赋不禁为难起来。
听起来,东方公子不是在开玩笑,是她误会了,只是他这么一说,她更恐慌啊!
在今日之前,她只是个以绣手绢为生的村女;现下,他却要求她帮他绣那三套绝世衣裳,这样她怎能不恐慌?「东方公子,即便你这样说我也无法……」
他苦闷的截断她的话。「东方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算不过是三十余条人命。石头,回去帮我跟你娘说,是我这主子对不起她老人家,无法保全她和她儿子。」
「东方公子……」听到有人会因此而丧命,离赋心中立刻不忍心起来,真想说好,让自己帮助他们,可却对自己没自信。
绝世衣裳啊!怕是一套都是无价,她之前一帕手绢也只能卖得八纹钱,如今却要她为那三套绝世衣裳刺绣,她真有那本事吗?
「还有秀儿、小蛮那对姊妹,你也帮我说声对不住,全是我这主子无能,害她们……唉~~」东方卦戏继续哀叹。
「东方公子,你别难过,我……我也不是不答应,只是非得是我吗?我看过许多绣面,晓得京城有哪家师傅的手艺精湛,我告诉你,你去拜托他们,或许还有生机。」
「他们要真能做到,我何必来拜托妳?」
「可我经验不丰啊!」
「有些东西不全然是靠经验,天赋、创意更重要,我汴京第一掮客之称并非浪得虚名,我看过妳的作品,妳有绝顶的天赋,还有常人所没有的创意,只要妳相信我也相信妳自己,妳一定可以为那三套衣裳绣出绝世之名!」
离赋咬着唇,万般犹豫。「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绣出什么绝世之作,我只是顺着心境,将看到的东西搭配融合在一起,虽然你说我行,但我真的行吗?」
「能让我如此拜托的也只有妳,妳自然有那本领,但若妳不愿,我也不强求。」语气一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毕竟衣裳上呈后,咱们皇帝若不喜爱,届时怪罪下来,咱们这一行人定要受罪,所谓明哲保身,妳不答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若你认为我……我……」
「妳怎样?」
「你认为我行的话,那我愿意试试。」趁着自己勇气还没消失前,她颤抖说出允诺之词。
「当真?!」他又惊又喜。
闻言,离赋闭眼点下头。
若他说的是真的,若她真有本领,那她愿意试试,因为,她实在不想让那三十余条人命就这样遭难。
虽然姥姥始终没说明,但她已明了那黑白叔叔是属于哪里的人,而所谓的时候到了,她也懂了。
他们将人带走,留下一具空洞的身躯,之后在人们的泪水中,尘归尘、土归土,即使当时年纪懵懂,但那死别的哀伤,已深刻烙在心底。
她,真的不愿再体会那种哀伤。
「那太好了。」东方卦戏高兴地从椅上跳了起来,「我这就回去跟大伙报告这个好消息,妳这会儿就整理整理包袱,明早我会派马车把妳接入东方府。」
「入东方府?」离赋疑惑的问:「为何要入东方府?」
「工作啊!大伙都在那里,妳该不会想自己一人在这里刺绣吧?很多细节都要研究讨论的,哪个角要上哪色线,哪个边要有什么感觉,都得一起来的。这工程不大不小,可有得忙,少说也得在我那住上一个半月……」语气一顿,瞥向离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