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教了啦!”教练几乎抓狂地说:“别人第一堂课就可以开了,你学了三堂,还开不出去,接下来你也别学了!”
张奇廷没有说话,神情十分颓丧。
“你自己练习练习,下次还是开不出去的话,我请会计退你钱,你学不来,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学费!”
教练劈哩啪啦说了一堆,气冲冲开了车门跳下车。
“奇廷,奇廷。”郑雨洁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著:“你休息一下,还有半个钟头可以练习。”
“我没办法。”
“可以的,你脚踏车、机车都这样学过来了,汽车也可以。”
“我不喜欢车子。”张奇廷干脆下车,把车子抛在场中央。
“喂!大黑熊!”郑雨洁也赶忙下车,追著他的大脚步,“你等一下,要去哪里?连我也不理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直接在场外的斜坡坐了下来。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沉郁眼神。
这个时候,她宁可他大哭,至少她还能知道他难过,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说,你想学开车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你也缴了学费,就要认真学。”
“教练说可以退费。”
“奇廷!”
她有些生气了,把手拿开,他却立刻抓了回来,用两只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颤抖,轻轻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觉得到。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退缩的大男孩,他被死当、被嘲笑发型和特立独行都无所谓了,怎么会轻易败给一部没有生命的车子?
她不要他变得这么沉默,她要把他从那场车祸梦魔拉出来。
“奇廷。”她再轻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
“我不想碰车子。”他低下头,几丝白发垂到额前,仿佛添上几许沧桑。
“这年头大家都要碰车子啊,你搭公车、回嘉义搭火车,都是车子。”
“我不喜欢轿车。”
“我知道,你的车祸很严重,你会怕......”
“我爸爸在车祸时过世了。”
他维持僵硬的低头姿势,没有眼泪,没有表情。
她终于了解这场车祸和他爸爸的关系了。一场撞死他爸爸、撞伤他的车祸,这是怎样难以磨灭的悲伤印象啊。
她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活泼开朗的一面,又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谁深谈过这个变故?
午夜梦回时,当他想到父亲,是否像个小男孩般躲在被窝哭了?
过去她老是笑他爱哭,哭得难看,可是他现在不哭了,她的心却疼了起来,好疼──为还没走出阴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她知道,让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住,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教练场的车子仍是来来往往奔驰,倒退,起步,发出各种尖锐的噪音。
她忽然感觉脖子湿湿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泪了。
“奇廷......”她轻抚他的背,轻轻唤他。
“雨洁,你爱我吗?”他低声地问。
“爱。”她为自己毫不迟疑的答案吓了一跳。
“我有忧郁症,你还爱我吗?”
第九章
他终于回家了。
他躺在救护车上,人还在发烧,整条右腿动弹不得,手臂挂著点滴,身边有护士陪伴,随时为他做紧急护理。
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医生特地让他回家祭拜。
当他被推下救护车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立刻从推床坐了起来。
入目便是黄白菊花缀成的灵堂,还有放在尽头一张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心头大恸,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来了啊......”
无人回应他,爸爸笑容依旧,好像在告诉他:回来啦?去把手脚洗干净,妈妈煮好饭了,准备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旋转──第一次钓到苦花的喜悦、第一次骑上脚踏车的兴奋、第一次学会狗爬式游泳的惊奇,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一个带他成长的爸爸。
可是现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种种快乐了。
“爸爸!”他泪眼模糊,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著眼泪,帮他推推床,来到爸爸停灵的地方。
他们已经移开冰柜,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准备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觉,是不是?”
他泪流不止。尽心救他的爸爸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会儿,忘了今天要带他去钓鱼?
他倾过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来呀!”他的双手被姊夫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们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来,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车,抱住爸爸粗壮的腰,他们父子俩还要去找野溪、钓大鱼......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泪水流了又流,爸爸还是带著安详的睡容,静静地不动。
“阿廷,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大姊夫好言相劝。
“爸爸都死了,我还......”
他说什么?他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怎能说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拼著老命爬上山路,又跑来跑去找车子,后来又爬下山谷陪他,脑内出血就不会一直扩散,说不定还有救,他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活下来,将来再一起出去钓鱼......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伤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开了,想要扑到爸爸身上,跟著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开了,他离爸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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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变得安静。
汽车教练场结束一天的课程,所有的车子停放妥当,把教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也灭了。
他们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
他从小时候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爸爸的葬礼。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滞的死水,流啊流,流到无尽的夜空里,将过往化作风中微尘,轻轻一吹,飘飞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剧跳的心脏,好轻好柔,像是怕碰坏他似地,温温柔柔地轻抚。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在彼此暖和的接触里,他的心跳渐渐平缓。
仿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渗进了嘴里──是咸的。
“雨洁,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红红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轻绽微笑,以手心帮他抹抹大脸上的泪水。
“还想听我再说下去吗?”
“嗯。”她点点头,拨开黏在他额上的白发。
感受到小人儿的体贴,他又搂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别式,我完全崩溃,我想跪,却跪不下来,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连火葬场都没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医院。
“我没办法接受爸爸就这样走了。我自责,我后悔,每天睁开眼睛,就想死掉,什么话也不想说。医生问我身体状况,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说话,我没反应;妈妈来了,叫我醒过来,我不想醒。我觉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们一定会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学期都过了一大半,大姊帮我办休学,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隔年再去念。”
“你没去念?”
“我念不下去,虽然休息了一年,身体好了,也可以丢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脑袋一片空白,老师同学叫我我完全没听到,就只是看著外面发呆,妈妈和姊姊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给我开抗忧郁的药。
“我那种情形是没办法上学了,所以我又休学了。我不想讲话,吃药也没用,大姊帮我安排心理辅导,但那些老师讲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心里还是空空的,每天就是发呆,就算看电视,也是在发呆,奇怪的是,我不那么想爸爸了,可我还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说,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这样会让你妈妈伤心。”
“大姊二姊也这么说我,大婶婆劝我好几个月,后来也骂我了,可是我看妈妈很好啊,她照常煮饭,照常出去运动,照常看连续剧,我觉得妈妈怎能这样?她应该气我、恨我,不该煮饭给我吃,不该问我冷不冷,不该半夜起来帮我关灯盖被子,我愈来愈糊涂,愈来愈自闭,愈来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应该死掉,她们怎能对我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