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吸变得剧烈,身体颤抖,不自觉地出力抱紧了她。
“奇廷,你妈妈和姊姊是爱你呀。”她的声音微哽咽。
“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有一个冬夜,我妈妈过来叫我吃药,帮我垫毛毯,我忽然生气了,大哭大吼说,我不吃药了,我去死掉算了,还把杯子、棉被、枕头到处乱摔,结果,妈妈打了我一个巴掌。”
他抬起头来,抓住她的右手,很认真地说:“雨洁,你打我一巴掌。”
“干嘛?”她心惊地问。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洁,拜托。”
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他的眼里闪动泪光,并没有平日开玩笑的神情。
她静静地看他。如果,这一个巴掌可以唤起他某些记忆,从而让他再度站起来,那么,她是应该使尽全力帮助他。
她咬紧唇,扬起手,用力挥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个失去父亲而极度悲伤的小男孩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忍不住痛哭失声。
“雨洁,对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轻轻拍抚她的身子,亲吻她的头发,“你打得好,就是这种感觉。我妈妈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说,我不配当爸爸的儿子,要是爸爸知道我这么堕落,也要从宝塔爬回来打我一顿。”
他的泪缓缓流下,滴落她的发心。
“我是老么,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岁,一向就是比较被疼爱的,也比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让自己面对现实,妈妈本来还以为我聪明,应该会自己明白道理,没想到我让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妈妈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个人为爸爸流泪,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妈妈、大姊、二姊她们流泪啊......还有你,雨洁。”
“我?”她的心一阵轻颤。
“我想让你开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来,所以我要学开车,从脚踏车、机车一关关克服过来;可是我一坐到汽车驾驶座,就会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竟然在山区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把我们撞了下去,他的车子就像杀人的刀,我没办法踩下油门,我怕一踩,会飙出去,会害爸爸头痛死去......”他的声音渐渐沙哑。
心里有一股动力要他说出来,原先害怕她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软弱,甚至排斥他的忧郁症,但在她的泪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担忧。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这部车并不是那部撞到我们的车,而且我是我,车子是车子,我应该学会驾驭车子,而不是让车来影响我。”
“奇廷,其实你头脑还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听到他这么说,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帮他抹泪,揉揉刚才打他的地方,很专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负面、悲观思想会一直跑上来,好像气泡噗噗噗冒出来,告诉我,张奇廷,你不行的,你不应该开车,你可能会害死别人......”
“你的忧郁症不是好了吗?”她握住他的大手,觉得有些冰凉。
“我不确定。”他回握她,轻轻摩挲著,低下了头,“我不再去想那场车祸,回去学校上高一后,很快恢复以前一样的活泼,妈妈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关的东西,我看到了会哭,就像有一次你提到我爸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妈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连照片也挂在她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以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著,不然就是半夜醒来发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著就吃安眠药,我室友以为我喜欢熬夜看漫画,其实是根本睡不著,我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这样才比较好入睡。”
“你没有让你妈妈知道?”
“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还在吃药?”
“睡不著、想哭的时候就吃。”他声音十分低沉,“还有你车祸受伤的那阵子,我很明显感觉到忧郁症复发,明明知道你没事,可是我还是会非常非常的担心你,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乱想,害怕你又会发生意外,害怕自己又会失去所爱的人......”
“奇廷......”原来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经质,而是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啊。
“我叫医生帮我开抗忧郁的药,我尽量不吃,但我还是吃过两次。”
“你应该早说的。”她哽咽。
“我怕会吓到你......”
“我不怕,我会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温柔言语就是他的百忧解,瞬间修复他受伤过的神经。
他也握紧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颊边亲吻摩挛。
“奇廷,把药给我。”
“我把药给你,我睡不好,可是真的会长出熊猫眼喔。”他故作轻松地说。
她也笑了,“你呀,本来就是一只熊猫,长出来的毛都是黑白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的头发,是那时候白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每天白一点、白一点,一年多下来就白成这样了。”
“你妈妈看了一定很心疼。”
“所以我去染金头发,别让她看到难过。”
原来,他染头发不是爱漂亮,而是体贴妈妈的心。
她轻轻抚弄他的白头发,心里也是不舍,这是怎样不堪回首的少年白呀!
她自小在温暖优渥的家庭长大,偶尔有一些不顺心的事,她总是将其放大,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过的挫折了。
当没人注意的小蘑菇算什么?两度退稿算什么?小腿轻微骨折算什么?这些发生在她生活里的小插曲,充其量只能算是不顺利,但绝对不是作为她使性子、心情不好的借口。
人,是不是要经历一些事故,才懂得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以至亲至爱的家人生命作为成长的代价。
对于仍在忧郁边缘挣扎的他,她当然是义不容辞地伸出援手。
“奇廷。”她继续拨弄他的白发,微笑说:“你应该了解,我要你学开车,绝对不是要你讨我开心,以前是我不知道你这段过去,但即使现在知道了,我还是要你继续学下去。”
“我明白。”
“有很多话,我想,你妈妈和姊姊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想跟你说,你从小就有一个志愿,要买一部车载爸爸妈妈到处玩,现在你一样可以实现这个志愿,方向盘掌握在你的手里,油门和煞车也是由你控制,只有你才是车子的主人;我如果坐在你的车上,生命是交给你的,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安全;还有,你将来也会载著你妈妈、你的小孩,我们全然信任你,你是不是要为这份信任而努力?
“你的车子一直在往前走,也许你爸爸在半路下车了,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钓鱼,但他一定会跟你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鼓励你继继开下去;他绝对不想看到你开到半路就停下来,他会希望看到你充满朝气、快快乐乐地载著全家出去玩,这样他才可以很安心离开。因为,他最疼爱的儿子阿廷长大了。”
他愣愣地流下泪,好像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著交代遗言。
他在外貌体形上是长大了,可是心里的那个小男孩还没长大。
他仍腻著爸爸,想要爸爸回来带他去钓鱼、爸爸可以骑机车载他,他不必认得路,爸爸是万能的,会带领他、保护他,让他安稳快乐地长大。
但爸爸不能永远陪伴他──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真正变成像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学习承担生命中的风风雨雨。
长大的路程很艰困,但他必须为所有爱他的人长大。
“雨洁......”
千言万语,心里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尽情流泪。
“大黑熊,乖乖喔。”她与他相拥,与他一起流泪。
春天的夜里,吹过温柔的东风,绿草初生,互拥的人儿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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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郑大升把笔电搬到餐桌上,照样佝偻著背,一指一指地敲键盘。
“爸,你这个姿势会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郑大升直起腰杆,抬头看女儿。
“爸,是不是你的眼镜度数不够?所以靠萤幕那么近?”郑雨洁又同。
“我也不清楚。”对于女儿的主动亲近谈话,郑大升有点受宠若惊,不自在地拿下眼镜,眨眨眼睛,“近视散光老花混在一起,萤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郑雨洁走到爸爸身边,将萤幕面板扳动一下,“爸爸,你看这样还会反光吗?”
“不会了。”郑大升觉得很新奇,一双手将萤幕面板扳来扳去,“原来是这样啊,我只知道把电脑打开,不知道还可以扳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