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妳进去吧!这宿舍住的大半是亚洲人,国语应该可以通,有不懂的地方就找人问问吧!」
「喔。」
「明天妳去注册处报到,有空就打个电话回台湾报平安。」他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心中仍有点不甘的说:「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可以跟我联络。」
「喔。」她伸手接过,但还是只有这个字,像是她只学会这个发音似的。
允晴也懒的多说什么,淡淡地说:「我走了。」
「喔。」
他才走了两三步,万里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唤着他。
「晴晴哥哥。」
「嗯?」允晴回过头来。
「谢谢你。」
他点点头,耸耸肩,「不客气。」
上车,关门,他潇洒地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望着他离去后留下的烟尘,一股乡愁逐渐地由淡转浓,而刚消褪的相思又一口一口地将她吞噬。
她将抄有他电话的纸条折成了小方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口袋,确保不会遗失的扣好,才落寞地垂下头,拎起行囊,艰难的踏入宿舍。
* * *
不知不觉,万里到美国已一年了。
这一年里,万里完全照允晴所希望的那样,不去找他,也不打电话给他;反而是允晴,常大老远的开车去看看她。
说不出是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做,他应该要怨她的,怨她曾破坏了他最珍爱的收藏、怨她曾害他不断的转学,也怨她夺去了他最灿烂皂青春时期。
然而这样的怨怼却似乎又化成另一道推着他的动力,让他在闲暇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开车来看看她。
于是,从一开始要让孙母威胁利诱之后,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来看她,到后来却慢慢的成为一种习惯。
他出现的频率从一个月一次,到几乎每个礼拜都来。而待在她身旁的时间,也由最初的十分钟,逐渐地延长为整个下午。
就像今天,他又来到她就读的社区学院。
随意的将跑车往路旁一停,他下了车,倚在车门,远远地,看着如茵的草地上,微凉的风呼啸着,她细长黄软的发丝翩翩扬起,宽松的衣裙振翅欲飞,细致的小脸仰望着天际,阳光穿透了绿荫细碎的洒落,为她镀上一层柔柔的金黄,美得令人心悸。
这是他第一次发觉,万里真的很漂亮。
一年里,在电话中,他大约听母亲说了些关于万里「家变」的经过--
夏家是在她要参加联考那年,也就是他大学头一回放暑假时,彻底闹翻的。
夏爸爸早在外头有别的女人,直到那个时候才生了孩子,若不是为了要帮儿子报户口,也不打算跟夏妈妈撕破脸,毕竟夏妈妈的娘家也算是南部的望族,家世背景比新欢好,比较上得了台面。
夏爸爸怪夏妈妈只生了个女儿,就不肯再替夏家传宗接代;夏妈妈也怨他当年苦苦追求的热情转瞬间消失。两人的性子都似火,一吵起来就天翻地覆,没人肯退一步。
孙母怕万里受到伤害,坚持把她接到孙家住,才会有考前复习的事。
之后万里父母间的争吵就愈演愈烈。后来,玉石俱焚的夏妈妈数度穿着红衣割腕都被救活,却又在半夜里拉着万里去跳海。
夏爸爸气急败坏的打了夏妈妈,万里蓦地成了争执的中心,两人都不要万里,可为了赌一口气,谁也不甘愿让给对方。
听说万里几乎崩溃,吞了一整瓶夏妈妈准备用来自杀的安眠药,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她根本用不着到百慕达三角洲,就会如他所愿的消失在世界上了。
或许是万里的行为吓坏了他们,出院之后,他们终于和平的协议离婚。夏爸爸搬走了;变成丁阿姨的夏妈妈则带着万里回高雄的娘家。
他还记得要升大二那年的暑假,他明明看见了万里的痛苦,却没有去关心她,连帮她复习都是很敷衍的。
是自责吧!
自责的心态令他更疼惜她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语言又不太能沟通,连个朋友也很难交到。
所以只要他功课不紧,便会去找她,说几句话或吃顿饭都好,主要的目的只是看看她,若有什么问题也好就近帮她。
「万里--」
她缓缓地转过头,神情有些迷蒙,一看清了是他,没有童年时灿烂的笑颜,只是淡淡的微笑着;也没有惊喜的兴奋尖叫,只是隐隐颔首示意。
走过父母婚变的阴霾,万里更加沉默了。
尽管沉默,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全感与孤独。
他挥挥手,并朝她跑去。
她没有扑进他的怀里,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一语不发。
也许是这里的环境适合她,缓慢的生活步调渐渐化开了她的紧绷,却仍化不开她唇角那一抹无奈,与盛满眼底的沉静与哀愁。
超高热量的饮食习惯略略把她养胖了些,气色比起在台湾的时候红润了点,可她那张曾经浑圆的小脸依旧尖瘦,纤细的身子恍若不堪一折……
但这都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东方女人独有的神秘感与纤弱气息。
他们并肩走着,没有人开口破坏午后的宁静安然,默契十足的穿过了大半的草皮,在校园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
他清清喉咙,很生疏的问了句:「最近好吗?」
「老样子,说不上好或不好。」
她落寞的语气,听得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气恼。
这是她的人生啊!难道她就打算这样过下去吗?
他宁可看到的是那个烦死人不偿命的小妖女,也不要这个显得低落、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快乐的万里。
他想起那个有着爽朗笑声的万里、那个唱着零零落落的儿歌的万里、那个哭起来很惊天动地的万里……
那个万里到哪儿去了?
眼前的她,犹如一具没了魂魄的躯壳,似乎没有任何风雨能让她的心海再起波澜。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万里啊!
他有点气恼,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她,倏地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走!」
她跟着走了一小段距离,轻轻的问:「去哪?」
允晴没有回答,配合着她的速度放慢脚步,「带妳去玩。」
「我下午还有课。」她仍是温吞吞的,找不到一丝的情绪。
他很绅士的为她开了车门,很绅士的微笑,却说着很不绅士的话:「逃课一天不会死。」语毕,他绽开个更大的笑。
万里那双依旧明亮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半晌才应了声:「喔。」
他把她塞进除了驾驶座之外唯一的座位,替她绑好安全带后,再绕到另一头上车。
「出发啰--」
第六章
一路上,允晴把音乐开得震天价响,并不时跟着哼唱,热闹的旋律与节奏似是一场嘉年华会。
万里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只是默默的坐着,水灵的大眼睛难得安心的不去观察四周环境,因为在她身旁的是她最亲的晴晴哥哥,就算他真的把她载去卖了,她也会认为那是为了她好。
车子顺畅地往郊区方向移动,绕了老远的一段山路,四周的人烟渐稀,
只有阳光不时的树梢探头出来看着他们。
来到一片浓荫蔽日的丛林前,他踩了煞车。
「下车吧!」关上了音乐,四周山谷还有着欢乐的回声。
她很听话的下了车,却不明白他带她到这种荒山野岭做什么。
他帅气的翻跳下车,从冰筒里拎了中途买来的一打啤酒,一手牵着她,绽开个迷人的笑,「跟我来。」
允晴带着她穿进两棵大树间的小道,走了一小段崎岖不平的坡地,蓦地离开了树林,眼前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宽阔。
这大概是腹地广大的美国最大的优点了,因为地方太大,还有很多未经开发的处女地,足以让人探索。就像这里,距离市区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有着与都会风貌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
「啊!」万坚情不自禁地叫了声。
眼前的一切,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橘黄的光芒柔柔地笼罩了大地,美丽的晚霞淡淡地抹在天际,和煦的微风徐徐吹来,像一双温暖的手拥抱着她,没有一丝燠热,只有犹似乡村音乐里才能感受到的清新与快乐。
允晴开了瓶啤酒,趁着还冰凉着,大口、大口的灌下,然后畅快无比的啊了声,彷佛心头所有的郁闷都在这一声中散尽。
「要不要来一口?」他满足的笑开了平日正经八百的眉宇。
她望向他,他的双眼折射着夕阳余晖,映照出钻石似的璀璨亮度,自然的吸引住她的目光。
接过他的啤酒瓶,连忙收回视线,在树荫下找了个大树根坐着,对着瓶口小口小口的啜饮。
「我心情不好时都会到这里来。」他又开了一瓶,咕噜噜喝了大半,「这里算是我的秘密基地吧!」
万里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起这么私密的事,诧异之余,不小心又看向他,幸好他并没有对着她,只是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势。
他继续说着:「其实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并不像大家所以为的那么适应,我只是不喜欢跟家里的人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