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才能使一个人对赋予自己生命的女人如此憎恶和怨恨?
可那个人偏偏是纳什。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观察纳什时,想起了她自己对家庭根深蒂固的忠诚。
她明白了。是痛苦。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的脸上,有着和愤怒同样强烈的痛苦。当时。以及现在。她看得真真切切,因为傲慢、自信和从容的表象已从他的脸上一一剥去。她的心为他而痛,但她知道这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她遗憾自己没有安娜斯塔西亚的天赋,不能分担他的痛苦。
不过她还是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重新坐下。是的,她不擅长感情移入,但她能给他支持,给他爱。
“告诉我吧。”
从哪儿开始?纳什心想。他始终无法对自己解释的事,怎么向她解释?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看她有力的手指怎样和自己的缠在一起。她在给他支持和理解,在他没想到自己会需要的时候。
他一直不愿启齿。拒绝他人分担的情感,终于喷涌而出。
“我想你需要了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他在搜寻一个礼貌的说法,“一只笔直朝前飞的箭。而且她期望每个人都在那条狭窄的航线上飞行。假如要我为她挑选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就是偏狭。她在丽安十岁左右时就守了寡。那家保险公司是我外祖父开的,所以在他身后外祖母日子过得很宽裕。但她喜欢攒钱。她属于空有钱财却不享受人生的那种人。”
他看着掠过水面的海鸥,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在摩根娜的手中不安地动着,摩根挪一语不发地等待。
“总之,这听起来也许让人难过。孤身抚养两个女儿的寡妇。直到你明白她这人喜欢独断专行。身为科特兰寡妇,却谁的话都用不着听,只听自己的。我只能猜想,她对自己的女儿相当粗暴。圣洁和性爱,像两把夹带雷电的利剑,高高地擎在她们头上。可这对丽安来说不太管用。十七岁上她就怀了孕,而且不知道做父亲的可能是谁。”
他说这话时声音里有一丝鄙视,但摩根娜没有漏掉。“你为这件事而怪她吗?”
“为这件事?”纳什幽暗的眼睛看了看她。“不。不是因为这件事。那老太太一定是让丽安过了差不多九个月的地狱时光。这事就看你听谁说了。丽安是个可怜的孤独的女孩,为了一个小小的过失受到无情的惩罚。或者,我的外祖母轻信了罪恶深重的女儿,成了一个长期受难的圣女。我的观点是,我家有两个自私的女人,她们除了自己,谁都不关心。”
“她才十七岁,纳什。”摩根娜平静地说。
愤怒在他脸上刻出了坚硬的线条。“难道这就可以为她开脱吗?她只有十七岁,所以就可以跟那么多男人乱来,连谁让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她只有十七岁,所以就可以在生下我两天后便远走高飞,把我甩给那个满腔怨恨的老太太,没留一个字,没打一个电话,甚至想都没想过,一去就是二十六年。”
他声音中冰冷的感情挤压着她的心。她想让他靠近些,抱着他,直到最痛苦的时刻过去。可是当她伸出胳臂时,他却猛地一闪,站了起来。
“我需要走走。”
她迅速做出了决定。她可以让他一个人慢慢摆脱痛苦,也可以和他一起分担。纳什还未走出三步,她已来到他的身旁,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难过,纳什。”
他粗暴地摇了摇头。空气像春天一样甜美,可吞进嘴里却苦得像胆汁。“对不起。我没有理由把痛苦传染给你。”
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受得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忍受。他以前从未谈过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未谈起过。现在,开口讲这种事,在他口中留下了苦涩的味道,他担心永远抹不去的苦涩的味道。他又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始讲述。
“我和外祖母一起生活,直到五岁。那时我姨妈凯格琳已经结婚,丈夫在部队,是个职业军人。接下去的几年里,我跟他们四处漂泊,从一个基地到另一个基地。姨夫是个倔犟的家伙。他能容忍我,只是因为当他喝醉酒,威胁要把我赶走时,凯洛琳会又哭又闹,不依不饶。”
摩根娜能非常清晰地想象所有这一切。小男孩无助地夹在大人中间,人人可以摆布,却又不属于任何人。“这让你讨厌。”
“是的。我想这正中要害。我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讨厌。回过头看,我现在明白了,凯洛琳和丽安一样喜怒无常,只是方式不同。她一会儿对你百依百顺,一会儿又把你抛到脑后。起初她运气不好,没能怀孕。后来,我八九岁时,她发现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于是我又被打发回外祖母家。凯格琳不再需要替补了。”
一个无辜无助的孩子,在根本没有爱心的人们中间被踢来踢去。这情景使摩根娜的眼里布满了愤怒的泪水。
“你知道吗,她从不把我当人看。我是一个错误。这才是最糟糕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在她看来,问题的要害在于,我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之所以成为可能,不过是因为某个粗心的反叛的女孩儿犯了一个错误。”
“不,”摩根娜惊骇地说,“她错了。”
“也许是吧。可是,这种事情你是摆脱不掉的。神父的罪过呵,肉体的邪恶呵,我都听腻了。我生性懒惰,不好管教,心地邪恶——这是她喜欢使用的字眼。”他铁青着脸,勉强对摩根娜笑了笑。“不过,想想我是怎么被怀上的,她自然不会把我往好里想。”
“她是个可怕的女人,”摩根娜咬着嘴唇说,“她不配抚养你。”
“嗯,她会同意你的后半句话。她想让我明白,是她喂饱我的肚子,给我栖身的地方,我该感激不尽才是。可是我并不领情,而且经常离家出走。十二岁时,我被纳入社会体制之中。寄养家庭。”
他的肩膀不安地耸动着,隐隐泄漏出内心的骚动。他在院子里来回走着,随着记忆的折磨,步子也越迈越大。
“有些家庭还算不错。真正需要你的家庭。有些家庭要的只是你每月带给他们的支票。不过有时你运气不错,会赶上一个好人家。我和这样的人家过了一个圣诞节。汉德森一家。”他的声音有了变化,里面多了一分赞叹。“他们好极了——对我像对他们自己的孩子。你总能闻到烤糕点的香味。他们布置圣诞树,树下是圣诞礼物。彩纸和缎带。挂在壁炉上的长袜。看见一只长袜上面有我的名字,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给了我一辆自行车。”他平静地说,“汉德森先生从旧货店买的,然后扛到地下室,把它修好。他把车漆成了红色。令人目瞪口呆的消防车的红色。所有电镀的地方被他擦得锃亮。他花了不少时间,把那辆车拾掇得极不一般。他还教我如何在车条上插棒球明星卡。
他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她歪着头问:“是吗?”
“哦,那是一辆了不起的自行车,可是我不会骑。我从来没有过自行车。现在有车了,可都快十二岁了。谁知道呢,那辆车对我来说完全有可能变成一头哈里猪呢。”
摩根娜坚定地为他辩解:“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他狡黠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你从未当过十一岁的男孩儿。当你对付不了一辆自行车的时候,要想把握通往成年的道路是很难的。于是我呆呆地看着那辆车,编造借口不去骑它。有作业呵。扭了脚腕呵。天要下雨呵。等等。虽然我挺鬼,可是她——汉德森太太——还是看穿了我。一天早上,别人还没有醒,她就早早叫我起床,领我出去。她教我骑。扶后座。跟在我旁边跑。我摔倒时逗我大笑。当我终于能够摇摇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自己骑行时,她大叫起来。从来没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回忆引起的激动使他有点尴尬。
眼泪涌到了摩根娜的喉咙里。“他们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是的,非常好。我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六个月。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六个月。”他结束了那段记忆,继续说道,“总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过得舒服,外祖母就会猛拽那根链条,把我拉回她的身边。于是我又开始度日如年,直到十八岁,再也不用别人告诉我该在哪里生活,或应该如何生活。我一自由,就决定永远那样自由下去。”
“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要吃饭,于是就试了几个比较正规的工作。”他看了看她,这次眼里露出了一丝幽默。“我卖了一段时间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