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她知道母亲因何郁结,转过身来埋入母亲怀抱,“娘,你怎么又想不开了呢?女儿不是说过,扮男身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委屈,女儿反而更自在些。您不也老说我野得不像女孩儿吗?您瞧,女儿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委屈?怎么不委屈?”寒母舍不得女儿勉强,扮男儿对他不啻是种刑罚,虽然正符合她自由爽朗的个性,但却必须压抑所有少女皆有的梦想天真,敛尽本性中女儿娇态,还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种种种种怎能说是不委屈?
“都是爹娘不好,不能让你过好日子……”
“娘,如果衣食无虞自在富足还不算是过好日子的话,那天下贫苦之人怎办?”她赖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尽力忽略那阵哀伤。“您就甭为女儿操心了,女儿能活着与您、爹、陆伯相依为命就已是恩赐。女儿还未创一番风云以慰老人家,孝顺孝顺你们,怎有空想什么委不委屈的事?”
“傻孩子。”寒母露出笑颜,“你明知道寒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名利。净说些傻话。”
“只要娘不忧,就算女儿傻点也是值得。”
寒母拍拍女儿的背,无限的遗憾与满足。遗憾的是碍于情势无法让女儿以女相正常长大。满足的是仍能与女儿相依。忆及女儿几番生死危急,她仍涔涔冷汗不得安宁。
“织雪!”她唤着女儿本名,“你真的不怪爹娘做这决定吗?毕竟你是女孩儿,这终身不嫁的男身度日总是有违伦常……”
“您几时听女儿埋怨或后悔过?”寒织雪反诘了一句,绽出令人神迷目眩的笑颜,“天下有几个女儿家能像我这么幸运,得以长伴爹娘的左右?女儿庆幸都来不及,岂有怨怪之理?”
寒母欣慰地拥着女儿,只要她能谅解,即使无缘见女儿披嫁衣,她也无所谓了。
“好了,坐好,娘要帮你重新盘上头发,可别乱动。”寒母捏捏女儿的肩,催促她坐好。
对着铜镜做此例行公事时,寒母又捡回老话题,“你还上没告诉娘为什么选他?”
寒织雪扫兴地嘀咕,“我已经开始后悔选他了。”
“嗯?”
她一叹,依照往常的经验,在母亲面前只有坦白一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冰雪聪明的女儿不论何事皆有数在心,而这次居然不知道成因为何?这倒稀罕!
“我和陆伯在客栈里……”她猛然一顿,心虚地望着镜中的母亲。
“早知道你又偷溜出门了,陆伯一回来就说给我们听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晓得你指定那个壮士之事?”
“陆伯真是……”寒织雪不无懊恼,扁扁嘴,反正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全将开来,“我们在客栈内撞见他正想找个地方落脚,且没多少盘缠,一个不忍心便想让他有安身止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充任我的随侍嘛!”
“嗯!”寒母点点头,“还有呢?”
唉!早知道瞒不过娘,寒织雪认命地接着说:“女儿也觉得奇怪,但……女儿看他的眼神,竟兴起同病相怜之感,他虽然看似粗鄙武夫,但他的眼神太疲惫、太沧桑,仿佛他也是沦落天涯的人,冲动之下就如此决定。娘,您不会怪女儿鲁莽吧!”
寒母柔了眼色,“怎么会?娘知识有些意外罢了。”别上发针,寒母朝镜说,“好了,大功告成,你该去你爹那了。”
寒织雪将恐惧藏起来,佯装疲倦地打呵欠,“真累,每个月都要去炼室泡澡。”
“为了养壮你的体质,你就忍忍。”寒母没发觉女儿掩饰的内情,迳自触动暗卡开启密室,“去吧!”
寒织雪吞下嗟喟,要是母亲知道她女儿每月固定要泡的是什么澡,肯定不会笑容可掬地开门催女儿去受罪。
寒母确定女儿进入密室后,并没有立刻回房,反倒伫于原地思虑陆伯告诉她的一个名字。
“仇烈霄……”
※※※
新月一弯,染着诡谲潮红,慵懒地斜挂西方屋檐上。天色深切,空气中隐约有抹天将露白的朝露味儿。寒府后院有座小亭,亭梁上提了苍劲两字:是缘。
亭名颇异常趣,是缘亭,说的是什么?
没有火光,幽暗的亭内只洒了层清淡的稀薄的月光,恍如地毯般匍匐在他脚下。
他饮着酒,小壶雕花雅致,酒杯略透荧光,是珍品玉杯,桌上摆着两杯酒,酒皆八分满。人,只有一个,为何却斟了两杯酒?
“老家伙,江南宁夜静谥,当是共笑浮上三大白的时候,来!敬你!”
仇烈霄举起玉杯敬向对座的一把折扇,折扇摊张,上头只写了两个字:相思。
相思扇,是缘亭,道尽浮生多少情?
故人形容历历在目,独似就在身边与己谈诗论赋,而月,昏黄依然。
“既然来了,何不共赏月色?”仇烈霄低头倒酒,无事人般招呼。
寒致学自花丛中跳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仇烈霄指指她藏身之处,月已西斜,早映出她颀长的影子。
寒致学有丝气怒,依月斜光照的角度来看,她的踪迹早就被他发现,但却一声不吭让他喂饱了不少蚊子,这算什么?整人吗?
哼!她暗哼,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折扇霸占折扇原来的位置,一手摇扇,一手捧起酒杯便咕噜灌下喉,打算气他一气!
仇烈霄的眼瞳泛出笑意,定睛审视着她的反应。
“咳咳咳!”寒致学被醇酒呛得猛咳连连,老大不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是什么酒,难喝死了,比辣椒还辣。”
“我又没叫你喝。”
仇烈霄那事不关己的态度教人看了真是冒火,寒致学酒没喝成,人没气到,反把自己呕得一肚子火,不值!大大地不值!
聪明如她,马上更改计谋撤下怒颜,摆出了文人雅士之貌,把玩着手重相思扇笑说:“壮士好雅兴,竟漏夜未眠对坐遥月,不知想的是什么事?”
仇烈霄瞅了她一眼,对她遮掩不住的好奇有些莞尔,此刻,月光淡扫入亭,恰映上她绝代的容姿,霎时他愕楞住了。
好个娇稚的佳人,只是……面泛病白,气息不均,似带异疾在身?
“公子不也兴致盎然,屈于丛下近三刻钟?”
寒致学被他这一泄气,假扮出的笑就再也撑不住了,“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人家好言相待,你还板着一张脸给谁看呐!”
想想真冤,泡完例行澡后原是她身子最虚的的时候,本想回房好好休息,谁晓得瞧见他独自一个喝酒赏月。桌上除了酒器、折扇和那长形布裹之外别无他物,本来他想吹冷风自找罪受跟她寒织雪是井水不犯河水,屁关系也没,但怪就怪在她瞄到他凝然的脸色后,竟不由自主地被他眼中那抹哀痛给留住了脚步,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反正就是跟第一次与他四眼相望的感觉一样,好似被牵动了什么,轻轻心悸,如撩动水漾万倾,千波回绕久久不去……
寒致学皱眉,仇烈霄也皱眉。那眉宇间的绿气不是……他不确定地端详眼前一身长衫儒生样的佳人,企图自她异常的脸色中寻出端倪,不期然撞上她投来的颦目幽怨,他的心窒然一跳,好奇怪的感觉。
眉,方敛,此刻却又拢紧了来。
她的眼神似嗔似怨,心事纷纷道不得,诉以秋水眼波,醉人心意。仇烈霄的眸色倏地深邃,竟凝定在那两潋艳艳着水光星芒的眸,耳畔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那震动扬在空气中与另一缕相同的震动相应和,不可思议在彼此交流的眼波中契印两颗同步跳跃的心脏,如此协调,如此神魂互知。
这是什么感觉?!
两个人同时浮现这道问题,胶着的眸光仍不愿分开,搞不清那盘旋心里的莫名。
不禁,仇烈霄缓下冷漠不近人的防卫,轻轻开口,“金泉酒入口浓烈,需小口品尝。”
替她又斟了另一杯酒置于她面前,仇烈霄收回原先玉杯,再斟满,放到做放空位前。
寒致学不作声,被存在于彼此之间的怪现象给搅浑了思绪,她将折扇放到空座位上,隐然知道他在悼念某人。说也奇怪,不过和他对望了一眼,她的懊恼、怒火及惯于表现在外的飞扬傲蛮全没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寒致学不知道也没费心思研究。她的格言是:不懂的就不用想,等到懂的时候再拿出来研究。
于是,她拿起玉杯照他所言浅啜了一口,酒入齿辛辣味烈,但入喉却清新芬芳如奇泉甘露,余韵留香。
“好好喝!”她露出惊疑之色,不自觉溜口一句小女孩般纯稚的话,语态娇憨。
仇烈霄微笑,褪去伪装的她,令人意想不到地可爱。
月又向西偏移,徐风轻送,摇落庭院的叶打声,他两沉浸在寡言的意境中,就这么一个微笑,化解了所有陌生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