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知道感情的事是双方面的,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不代表对方也一定要有所回应。」
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干涩:「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益发复杂。
他似乎笑了笑。「听过月桂树的故事吗?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为了拒绝阿波罗,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你尽管安心,我对你没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他说他总是无法得到……
是不敢有?还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会得到?
我也成为伤害他的人之一了吗?
咽下一口苦涩。「我没有什么好,你忘了我吧,从此我会消失的远远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样做。」
「但是——」
「苏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个痊愈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样,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这辈子飘荡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的脚会不舒服。我早该离开——而且,离开以后,我会试着慢慢忘记你……」
他在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但是我无法说破。「那……很好,要保证你会慢慢忘记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时间?如果很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我们还有机会变成朋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忘记我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扯出一个时间。在黑暗里,我绝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脏。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时间。你会给我这个时间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现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会给我时间吗?」好让他忘记我,让我们可以变成朋友,如果我那样希望的话。
到现在他还是只顾虑着我的感受。我在伤害他,而他允许我伤害他!
「苏西?」
「不要这样……」我哽咽出来。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根本没什么好……」
他安静了许久。「我不知道。」
这是他沉默了一个世纪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点雨,你躲在咖啡馆的骑楼角落,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样地专注,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你的专注给凝住了,眼神移不开……」
我的记忆跟着他的叙述回到那个时候。「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男人的脸,尽管你快步走开,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我看见你时的感觉,我想画你,你身上有一种冲突。」我咧开嘴。「我习惯到处张望,看身边的人,没想到后来你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没有住在附近。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个小弟,真的是你侄儿吗?」
他浅浅笑出声。「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那么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现在我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我只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在那样的一眼当中,我的灵魂被一双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对我揭露他的灵魂,这种全然开放的态度理应是皮开肉绽的,然而我却感受到有一种真心坦诚在我们之问。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对另一个人这么揭示自己?这种谈话的过程,像是告解,存在着洗涤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我是因为无法移开眼光才想靠近你,于是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然后我才因为认识你而喜欢你。」
这是他的爱情。
我跟杰生的感情却又不是这样发展的。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当不同的人遇在一块儿,每个人的爱与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静静听着他的告白。觉得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须听他说,他也必须告诉我。
「那天……为什么你会在那种时候冲进来,救了我?」
「你从酒馆仓皇离开,我怕你出事,悄悄跟着你回家,再接着你不再出现,淡水街头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见你一面的冲动,就守在你的楼下,心想即使远远看着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个浑球!」
「对,他是个浑球。」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吸着气。
故事说到这边,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告白后的解脱,以及从来都存在着的绝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脱多于绝望,还是正好相反过来。
「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许说出隐瞒在心底这么久的话,对他而言是解脱。
我却无法闪躲地领略到那透进骨子里的深深绝望。
「苏西……」
「嗯?」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见你,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六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在遇见杰生之前遇见穆特兰,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相信许多年前的他会跟现在的他一样,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害别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我会爱上他。
这个男人如果早一步走进我心里,其他人都无法再占据我的心。
但是时间无法重来。对不起,穆特兰,对不起……
「六年前……」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地传进我心底。「很久了,苏西,很久了,我想不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时间不可能重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帮帮我,苏西,如果我必须忘记,那么你也必须,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跟着想起来,你有一双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让我们看看,需要多久的时间……」
「你还是要离开?」
「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记得吗?我总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再帮个忙,快乐些,还有,如果我们再见面,不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等你出了这扇门后,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无法回报他什么,所以起码我得给他时间让他遗忘。
「穆特兰,你要保重……」
「我们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画笔,苏西,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张画。」
* * *
穆特兰在天亮之前提着行李走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杰克找到我,我告诉他:「他走了,没说去哪里。」
杰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这样。来吧,振作起来,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酒馆……」
「傻什么,你本来就属于那里,你不回酒馆要去哪里呢?走吧,我还有好多拿手绝活要教给你。」
「他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那么你就更不能说走就走,因为他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离开。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把酒馆照顾得好好的,让他随时都能回来休息。」
杰克的眼里有一种看尽世事后的历练与沧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记所有令人伤心的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第九章
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
「苏小姐,你又来陪你先生啊。」疗养病房的值班护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来到杰生的病床前,将带来的小馨兰与瓶里的星辰花替换。「他今天好吗?」
美禾固定会帮病人量血压和体温。「很稳定,跟昨天一样。」
而我们都知道「跟昨天一样」代表什么——杰生还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近两年,身体机能渐渐在退化中,他会愈来愈虚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弃希望,苏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可能会醒过来。」
「谢谢,我知道。」而我才不过等了两年而已。「我会撑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车祸,已经昏睡十年的张太太。张先生经常带着两个小孩来探望她。车祸发生的时候,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才四、五岁大,可十年后孩子都己经上国中了,张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病床就在杰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张先生拿着张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看,照片中的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笑容十分温柔,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杨上十年后,她容颜已改,双颊凹瘦,四肢肌肉萎缩,头发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无神,对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