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梁虽然很挺,但似乎曾经断过,相机只会突显受伤鼻粱的缺点。
他的嘴唇略宽,适合笑,却紧抿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头发剪的很贴,两鬓延伸到颊上,下巴有淡青色的须根。
他的轮廓很深,显然带有一些异国血统。
他的颧骨比一般东方人高,双颊略略凹陷,却不是因为瘦。
事实上,他不瘦。从他穿着黑色风衣的体型来看,他很强壮。
最最特别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鸟类。
我似乎见过的,却又不是非常确定。那是一种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却又透露出疲惫的讯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点的话,我会看的更仔细一些……
啊,他朝这边定过来了!
这两、三个月来,我经常在淡水街头看见这个人,不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看见,而且大多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数时候是近距离擦身而过。
通常他会从右街走到左街,然后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筑物后面。有时候则从左街探出头来,穿越马路往右边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我喜欢观察出现在周遭的人。
有几回当我抬起头时,会很凑巧地刚好就看见他。
他八成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因为观光客的面孔总是在替换,他却时常出现在这块区域。
他走过来了!
从刚才在街道那头看见他,我就开始不专心。幸好面前的顾客并没有发现。直到我搁下画笔,在他定过我身边时,很无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
记住他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孔。
那是一张写着矛盾与冲突的脸。我猜他大概时常皱眉,但是也时常眯起眼睛浅浅地笑。
原因?
他额上细细的纹路和眼角的细纹告诉了我。
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刚好从我身边定过。
一股淡淡的新酿酒香从他身上遗落下来,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我回过神来,替手上的画添了几笔颜彩,然后把画翻过来给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欢?」
这回的客人是个年轻帅哥。他抚着下巴,评价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帅。」
我笑了笑。「哪里哪里,别自谦了。」
听说他要把画送给女朋友。
生意成交。
天气很冷,画完这个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买些好菜回去煮给杰生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补偿。
收好画架后,我直起腰,往后背捶了捶。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介入,令我为之一愣。
「这么早要收摊啊?」
我转过身去,一时间还无法将声音和人连结在一起。
那个有着一张适合拿来作画的脸出现在我身后,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很缓慢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嗯?」
然后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带我小侄子来给你画画。」
「啊,」我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个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个男孩子。
手指头有三根放在嘴巴里,一双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小小头颅拼命地仰高。「阿姨,画画。」
啊,对陌生人的防备完全被击溃了。
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可爱、这么想让人抱起来轻轻地摇。
想都不用想,我已经七手八脚地拆起刚捆绑好的绳索。
一双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头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画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着,你用站的能不能画?」
我点点头,「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着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感觉到寒风刺骨。考虑了会儿,我的视线停在一旁的咖啡馆。「介不介意进咖啡馆去,在外面吹风,我怕小孩会生病。」
他点头。「嗯,这样比较好,我想你平常就应该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画画,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这样跟一个陌生人提起金钱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礼。
然而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仿佛他很了解。
但他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我提起画架推开咖啡馆的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到这家咖啡馆里头,室内的温暖和浓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触觉还是味觉上,都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陌生男人带着小孩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较亮、较宽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着。我告诉他说:「你可以坐下来,让小孩坐在你膝盖上。」
他点头照做。
当服务生带着menu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日晒摩卡好作为占用人家桌位的费用。
他也点了一杯。
爱尔兰咖啡。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
小弟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还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自顾地玩着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双大手轻轻施压,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脸转正过来。
我连忙阻止:「不用了,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他大概特征了。」
「这么快?」他话中的问号是好奇而非怀疑。
我微微一笑。「这是吃这行饭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来如此。」他又说。
于是我猜这或许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专心画画,没察觉到咖啡是何时送到的,但不时察觉到一股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赤裸,终于我停下笔,挑起眉看着视线来源。
他的目光仍锁定在我脸上,但是渐渐栘开了——没有栘得很远,就停在我画画的那只手上。
他在看什么?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只白金戒,有意义的是戒圈里的英文缩写。
他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难以形容。略沙哑,偏低沉,此时似又更低了些。
「你结婚了?」
我定睛看着他。「是的,我结婚了。」
好一会儿我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画完成。
没有花太久时间,画完了,依照惯例,我会先把完成的画给客人看。
所幸摆摊到现在,还没有人要求退货。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在画上签个名?」
签名?我没有这习惯。以前没有客人提出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会比较喜欢画面上干干净净的。
显然这个客人不一样。我很好奇:「为什么想要签名?」
他那张显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动,看起来竟然显得很温柔。
「我是想,签上了名,如果以后你成名了,这张画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惊喜地说:「真是个好答案!」不过这大概不可能,似颜绘是商品,不是一般艺文界所认可的「艺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谢了。」
我捉起笔,在签上名之前再一次询问:「确定要签?」
他点头。
于是我签了。
第一次签名签的这么快乐,而且带来了成就感。
两个大字挥洒而下——
「苏西?」他抬眼问。「你的真名?」
我点头。「真名。」
我把画交给他。他付我钱。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那张纸钞。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两杯咖啡已经不再冒烟了。
迟疑地,我端起我那杯,尝了一口。果然是冷的。一口气将冷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然后捉起帐单去结帐,连同他的算在内。
他抱着小孩,没机会阻止。
我付了两杯咖啡钱,回到位置上背起书架,笑着对他说:「下回有机会,让我画你。」
他则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情绪地说:「下回有机会,让我请你喝咖啡。」
我回他一笑,背着画架走出咖啡馆。
以为就此应该要分道扬镳,却不意此后的人生都与这个男人或多或少牵连在一起。
* * *
回到家的时候还算早。我匆匆卸下作画工具,将鱼市买回来的螃蟹肉放进厨房的流理台上准备煮一顿螃蟹大餐。
我知道杰生今天下午会到艺廊去和艺廊经理讨论一些事,看样子,他还没回来。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或许有些人会认为玩艺术的人,生性会比较浪漫,这是个错误的观念。结婚三年多,我们没拍结婚照,没度蜜月,没庆祝过结婚纪念日。连情人节和生日也没收送过一枝花。
杰生认为做别人都做过的事,呛俗。
老话,艺术家最怕呛俗。
尽管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爱情上,却一点都不浪漫,实际得很。不……也许也不实际,真正的实际不是像我们这个样子的,也许我跟杰生的血液里还是很浪漫的,但我们的浪漫只用在对艺术的眷恋上。
从冰箱里把该解冻的食材取出来后,我洗了个战斗澡,然后便开始准备晚餐。
我买了现成的蟹肉,又从鱼贩那里拿了附赠的香料和酱汁。照着鱼贩阿美教导的几个步骤将蟹肉压成饼状,洒上香料后放进烤箱里烘烤,最后再淋上特制酱汁,一道主菜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