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参与的是商不孤,不是你,所以我不会杀你。”谈到杀人的事,孔名扬的话仍然没有音调起伏,一如他的冷血无情。“我没有杀屠绍,没有杀楚惜之,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一点都不庆幸,真的,如果可以,就让她随爹去吧!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在九泉之下陪伴爹;而风大哥……或许会伤心一阵子,但是时间一久,“商净月”这个名字将化为灰烬,他那时应该也已经无牵无挂地跟楚姐姐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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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静肃的气氛中,氤氲着凄凉的琴声。叶落飘飘,风沙扬起,净月跪在地上不停地弹着古琴,为父亲的逝去而哀悼。
孔名扬早已站得远远的,可能是怕被这股悲哀音韵的意境所感,又像是留给净月独自发泄的空间,他背对着一切,只凭双耳得知她的动静。
琴意清劲空远,凄怆悲绝,不正是秋天萧索的商调吗?净月埋头抚琴,渐渐地她好似看见父亲立于身前朝她微笑着,不由自主,她开始诉说起她的心事:
“爹,我答应你不哭的,我做到了,可是你不要净月了吗?你不管我了吗?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干脆地献出你的生命呢?”
她像以前和父亲撒娇一般,用着软软的音调说,即使其中带了重重苦楚的成份。
“我现在全都懂了,爹,你害怕自己生命即将到达尽头,净月会顿失依靠,所以才会强迫风大哥娶我。你知道他重情重义,又勇于负责,一定会答应的。可是你不知道,风大哥的心里虽然有净月,可是也有楚姐姐,你要他与我成亲,不仅对他不公平,对楚姐姐不公平,我也不会开心的。”
停顿了一下,净月手上的琴声换了另一种指法,沧桑如昔,却多了几分坚决的劲力。
“风大哥娶了我,自然就会敬我、疼我,可是我不要这样,因为我分不清楚他是因为爱我而如此,还是因为责任感使然。如果我们的亲事,喜悦的只有我,而让风大哥、楚姐姐,甚至是偷爷都感到困扰与不妥,那这样的商净月是自私的,是盲目的,这不是和爹多年来的教诲——人要宽容无私,背道而驰吗?”
忆及那夜偷爷听完四季吟最后一句,脸色骤然大变,净月猜想,可能风大哥他们已经猜出那第四名共犯指的就是她父亲吧。他必是怕她难过,怕她无法接受刺激,所以又瞒着她了。
她和风允天之间,阻碍着太多考量,大多犹豫,所以夫妻之间心灵根本不可能完全交流。
如果还有机会,她应该好好找个时间跟他说,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她已经不再那么脆弱,她已经坚强到可以独立面对风风雨雨了。
“风大哥,你可以放心地放手了……”
但净月很清楚一点,离开了风允天,自己的心也将渐渐枯萎,生气不再。
“现在,爹你永远离我而去了,而我也决定还给风大哥他应有的无拘无束。从此之后,天涯茫茫,净月将无以为家,这就代表着爹以前的决定是错误的。若是当初爹是决定带着我远走高飞,不问是非,就算是离群索居,我们如今的生活也将是安适平和,就像以前在大同村那样,开一家小酒坊,爹掌出纳,我唱曲儿……”
这是她怎么也解不开的矛盾,一方面希望什么都没发生,她仍和父亲过着平淡和乐的生活;另一面,她也感谢父亲让她曾经成为最爱的人的妻子。
“一切都是从四季吟开始的,现在也从四季吟结束了。爹,净月相信你一定非常后悔年轻时做的错事,否则依你高强的武功和过人的才气,若没有自我放逐二十年,一定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
忽然想到了什么,净月放慢了拨弄琴弦的速度,拖长了哀怨的琴声,回荡在空寂的环境下,就像在悲鸣一般。
“可是,爹,你既然涉入孔家血案,就应该有一幅秘图在你身上,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呢?”
轻捻慢拢,她努力回想父亲生前的一举一动、言语神情,可是愈想,思父的情绪就愈浓,椎心泣血的痛令她不禁停下琴声。
“闻香坊已然铲平,想是不会有什么留在那里了。爹唯一留给我的,就是这架琴。秋声尽诉七弦琴……七弦琴……难道……”
净月遥望了一下孔名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越过草丛,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她趁此时将琴翻过面来,轻轻地敲了敲琴的底板——这声音,好像不太对?
在商不孤的熏陶下,净月摸过的琴不计其数,她总觉得,父亲这家传的古琴声音较为苍郁浑厚,和其它琴偏向坚清激越的声音有所不同。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琴的面板和底板之间,会不会夹了什么东西,壁如一纸图画之类的……
是了,绝对没错!净月肯定风允天寻找的最后一纸秘图,绝对是藏在这把琴里,这也是唯一的可能。父亲做事一向谨慎,他不会事情没交代清楚便撒手人寰。
可是她现在被孔名扬挟持到这里,反抗无异是以卵击石,一点逃跑的可能性都没有,如何将这琴送至风允天手中?
不行,她一定要想个法子,这可能是她最后可以报答风允天的了;而眼下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如何不让孔名扬看出来?
***
“爹,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净月将了断一切的恩恩怨怨,到这里结庐守墓,永远长伴你老人家左右……”
“商不孤内疚一世,也许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孔名扬在远处听到琴声停了,便走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一句。
这算是在安慰她吗?净月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其实她心底是恨他的,前所未有的恨;然而,追根究抵,她父亲是孔家血案的凶手,而且是自杀的,孔名扬是为亲人报仇,若她亦再为父亲报仇,不仅名不正言不顺,且如此冤冤相报,永无完结。
如今两人同样飘萍无依,孑然一身,她心里除了恨,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想到这里,净月黯然地抱起古琴。“我要走了。”
“慢着!”像一抹影子般飘到净月身前,孔名扬拦住她的去向。“有个重要东西,我还没向风允天讨回来,你还不能走。”
“你想拿我威胁风大哥?”他所谓的重要东西,一定是那几卷秘图。净月心里虽然害怕,但表面上仍装出平淡的模样:“没用的,风大哥心中另有所爱,他不会管我的死活的,少了一个累赘反而更好。你这么做,无疑是白费心思。”
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明白,风允天一定会来的。
“他另有所爱?”就孔名扬这几天隐在洛阳的观察,风允天对她应该是有感情的……他无所谓地冷笑:“他不爱你,会娶你为妻?”
“他娶我只是权宜,现在我爹死了,这桩婚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真有她说的那么容易?净月吞下心底的苦涩,续道:
“他真正爱的,是楚惜之姐姐。你见过她,应该知道楚姐姐是多么倾国倾城,我与她,何只云泥之别?风大哥不会笨到舍楚姐姐而就我的。”
“楚惜之?”孔名扬脸色微微一变,风允天是他平生最大的劲敌,总是能先他一步解出四季吟的谜团,这样的人,真是如此朝秦暮楚?“我该相信你吗?商净月,不如我们就赌赌看,赌你在风允天心中的地位。”
“没什么好赌的。”净月难过地偏过头,呆呆望着手中古琴。“我和他的夫妻情缘已尽,他知道我离开就是成全他和楚姐姐,所以他不会多此一举来追我的。”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是他抓她来的,风允天清楚这点,就算在道义上,也应该保她平安。“我留给他的线索就是这里,如果他在乎你,凭他的智慧不出三天,定可以找到这个地方。”
“一厢情愿?”这句话好像说中了什么,净月心里一阵刺痛。“好,我跟你走,你很快就知道,是不是我一厢情愿。不过在临走之前,可以容我最后再拜祭一次我爹吗?”
她的要求并不过份,孔名扬无语让过一边。
净月朝着墓慢慢跪下,迷茫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澈。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风允天再为她奔波,她不能再制造麻烦给他。希望她的苦心……他会懂。
她平举起手中的琴,一拜,再拜,三拜……
“爹,你一直都希望女儿幸福,可是净月不孝,连你的这一点点期望都达不到。记得爹曾告诉我一个故事,伯牙善鼓琴,生平唯一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在他墓前破琴绝弦,终身不再鼓琴;而爹从小教净月音律,最懂我的琴音、最明白我的心事的,就只有爹了。如今爹骤然而去,难道净月就不是痛失知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