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还在这里,在经过这些事情之后。代表这个职业,对你而言,有不同的意义。”
她笑。“我只是顽固而已。”
“顽固不会使‘天下御苑’接连成为最近两家美食杂志报导的主题。”田畴又啜一口茶。“回到快乐的问题,心理分析的说法,人类的认知,建筑在和其他人的认同上。欲望如是,快乐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解释。毕竟,人是群居的动物,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生活。缺少其他人的认同,很难快乐起来。”
她沉默不语。
“但是,奉先,即使是外在的认同,也不会使一个人‘真正’快乐。自我的评价或许是反应别人眼光的镜子,但是‘自我’仍然是存在那里的,不可能忽视。”田畴停顿下来,看着杯里静止不动的液体,突然用力摇头。“糟糕,畴哥愈说愈玄了,论文写太久,都变呆子了,一句简单的话,兜了又兜,没说到重点。”
“我明白的,畴哥。”
“别人怎么说,不能代表你。奉先,就像你没有办法说出畴哥到底快不快乐,畴哥也不明白你究竟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要问你自己。”他顿一下。“而且,所谓的‘别人’,总是一个太过抽像的虚数。记住,不是所有的人都反对你的。有反对的声音,当然也会有赞成的声音。多留意一下被自己忽略的地方,一定还是有人支持你的想法。至少,畴哥在这里。”
她安静下来,嘴角漾起笑意。这就是畴哥,思虑清明、善解人意,再困难的问题,到他的手里,就彷如简单的数学题,轻而易举解决。
田畴看着笑而不语的美丽女孩,闲适地拉回话题。“那么,奉先,畴哥刚刚的问题?”
她看着他,摇摇头。“田野又叫畴哥来当说客?”
田畴笑。“奉先,你别小看小野。他从来不做这事的。畴哥只是自己鸡婆,跟你说过了。”
她别过目光,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喜欢的人,永远都会是畴哥。”
他微笑,没有作声。
“即使被畴哥拒绝了,我也相信,自己以后喜欢上的人,会是另一个跟畴哥很像的人:聪明、温柔、懂得体贴别人。”
“你把畴哥说得太好了。”田畴摇头,“畴哥只是比别人少一根筋而已。”
“不是这样的。除了爷爷之外,畴哥是我最尊敬的人,因为有很多事情,我根本做不到,一辈子也做不到,包括见识、包括修养。可是,憧憬和爱情,似乎不完全是一样的东西。”美丽的脸上绽开少见的温柔。“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其实是那个从小死缠着我不放的讨厌鬼。”
“小野喜欢你啊。”他轻叹,“奉先,畴哥知道,他这几年,就是一心一意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畴哥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了不起,换作我,根本没有那个勇气。”
“勇气?”她怀疑地看了男人一眼。“他只是脸皮厚而已。”
“就算是脸皮厚,也是了不起。”他笑,完全不以为忤,“畴哥就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才会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畴哥,你不用帮他说话。我都明白的。”
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促狭。“畴哥担心啊,奉先,你这一顿脾气,发了快七年这么久,万一小野再一个不小心,做错什么事,畴哥的爸妈不知道要等你们等到什么时候。”
她脸红了。“畴哥!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小家子气,成天没事可做,净是发脾气似的!”
“是很生气啊……”田畴摇头叹气,“气到连畴哥的话都不肯听,连休学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肯告诉小野,一个人跑来当厨师。可是,也就是因为这么生气,奉先,你才会明白,小野在你心里到底占了多重的份量吧?”
她没有答话,知道田畴所说的都是事实。
在那一天以前,她一直把田野当作一个普通的青梅竹马,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青梅竹马。
即使是特地做了点心、专程胞到台南去,打算给他一个惊喜,也从来不肯对自己承认,在胸口跳动的那份温柔,早就不是单纯的朋友之情。
那只是回报而已,基于他一直对自己不错,所做出的回报。
但是,当她好不容易从许多人口中打探到他的宿舍,得到的,却是全然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去了阿里山庆生,和女朋友一起。
女朋友!
从未体验过的激烈怒火在心中炸开,她的泪水还来不及流出,已经凝结成冰。紧抓住残存的骄傲,她放下花了许多心思做成的点心,头也不回地离去,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她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然后,她办了休学。然后,她来到这里。
过了很久,终于慢慢明白,那样不合理的怒气,是根源于早已经变质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默默付出的温柔,也或许,打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因为命运的安排,搬到隔壁的讨厌鬼,对她而言,就是一个不同的存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田野的情根已然深种,深到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七年前的那一天,她一个人专程跑到台南,想要为他庆生。那个计画许久的举动,早就把田野当成一个情人,而不是朋友看待;而情人的眼里,容不下一颗沙粒,更遑论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毕竟,他付出过、等待过,而一开始拒绝这段感情的人,是她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要求被拒绝的他继续守身如玉,永远扮演痴心守候的情圣角色。
所以,田野是自由之身,交女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她根深柢固的骄傲自尊,不容许她原谅这样的背叛。他是她的,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任何人不能染指。
她只是任性而已。
“畴哥,你不用担心。”她抿紧了嘴,看向带着纵容笑意的男人。“我不是小孩了,会有分寸的。”
他的笑容不改,一双凤目温和地审视她的表情,然后摇头。“畴哥就是鸡婆。奉先,你就原谅畴哥这一点吧。”
她垂下目光,没有直接作答。
“好吧。”田畴低头看表,“时间也不早了。畴哥该走了,不打扰你做事。”
她颔首。“畴哥再见。”
男人摆摆手,起身走向门口,突然定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奉先?”
她扬高眉,露出疑问的表情。
“再告诉畴哥一次,为什么你这个女状元,明明已经不需要负担家里的重担了,却还是没有回学校去,继续中断的学业呢?”
她看着他,许久,然后美丽的脸上匆而绽开一抹浅笑,“……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田畴笑,最后朝她摆一下手,转身离开了“天下御苑”。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感受。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
她几乎都要忘了。这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凤姐!”
她张开眼睛,看见吴建超站在自己面前,后面不远处还跟着几个小子,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阿超,午休时间你不回去休息,嫌薪水太多吗?”
吴建超用力吞了口唾液。“不是啊,凤姐!我是想跟凤姐说:我不要学‘司晨望畴’了。”
她皱起眉头。“胡扯什么?”
“如果凤姐是打算把所有的东西教给我们,然后就关掉‘天下御苑’的话,那我跟大家商量过了,我们不要学‘司晨望畴’!凤姐,你不要走!”
“对啊!凤姐,你不要走!”
看着几个助手诚挚的眼睛,她感觉到心头一阵震荡。
有反对的声音,当然也会有赞成的声音;多留意一下被自己忽略的地方,一定还是有人支持你的想法。
原来,真的是这样。畴哥说的没错。他们一直在这里,在她身边,只是被她忽略了。一股温暖从心底开始,蔓延到眼眶,积流成河。
她闭上眼睛,叹气。“吴建超,你这颗脑袋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我真的很好奇。你哪一只耳朵听到我说要走来着?”
“啊?凤姐,你不是这个意思吗?不然你干嘛跟刚刚那个教授谈什么快不快乐的问题?”
“教了你们这群笨蛋,我快乐得起来吗?”她冷冷地问。“一道‘司晨望畴’,我教了十次不止,到现在有哪一个人作成功的?想要出师?再等十年吧!”
“那个……凤姐……”吴建超开始冒冷汗。
“没事做的话,就给我进厨房去!刚刚交代你腌的东西,弄好没有?”
“呃……”
“吴,建、超!”
“呜呜……凤姐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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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哥。”
他抬起头,开始怀疑自己开设的,不是建筑事务所,而是“天下御苑”的分部。怎么每个和吕奉先有关的人,都这样理所当然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