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学士傅恒的府邸外来了一位相士。
说来也是巧合,傅恒正为府中连年的不顺遂而烦心,忽然听闻府外传来相士卜卦算命的声音,犹如醍醐灌顶,忙唤人请相士进府。
这举动也惊动了傅恒的夫人祥云和他的四位姨太太,一下子厅堂就坐满了人。那相士见过老爷和众夫人之后,开始绘声绘影点出这宅子的不平静,每说一句随即就有人附和,这次点头应道的人是四姨太。
四姨太两个月前才流了胎,那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婴孩,却没一个能养成,她说得涕泪纵横,涂胭脂水粉的脸蛋顿时成了大花脸,露出未调养好的暗黄肤色。
“不许哭!”傅恒恼怒的喝斥。
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烦恼,仕途不顺、家宅不安、妻小不宁,烦心的事多到他再也无法承受,哪怕是四姨太的眼泪,都能刺激他,令他脾气暴躁。
四姨太遭斥一震,哭得更大声了。
她死命的嚷道:“不许我哭,老天爷,我怎么能不哭呢?我孩子没了,在府里也没了地位,现在就连老爷看我也厌烦了,我真命苦哟,我……我要哭,我就是要哭。”
“你……”傅恒怒目瞠视,气极了。“反了、反了,当真都反了!”
见老爷暴跳如雷,平日受够四姨太恃宠而骄的其他三位姨太太,纷纷乘机出言指责,大骂不驯,就连甚少发言的祥云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请大家听我一言。”相士适时开口说道。
果然,大家都安静了。
“照小的看来,这宅邸的不安宁已不是一时半刻,也绝非普通的秽气作祟,而是——妖,有妖孽盘踞在府内。”
相士直陈断言,吓坏了所有人。
“那……那该如何是好?”傅恒焦虑的问。
“傅老爷不必太过担忧,既然小的已经进入府中,就表示我们前世有缘,小的一定尽力帮老爷驱邪除妖,恢复宅邸的安宁。只是……”
“只是什么?”傅恒忙问。
“只是这恐怕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的……”
“没问题、没问题。”傅恒立即接口,接着吩咐下人马上打理出一间雅致的客房,摆明留相士在府中长住。
相士谢过后,开始观看宅邸的风水,从厅内的座椅位置到墙上的书画摆放,都有他一套独到的见解与看法。
傅恒听了,频频点头,还要旁人听着记牢,好方便日后逐一修改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小女娃闯入了厅堂。
她是傅恒的小女儿,闺名品瑶,六岁还不到。
她一身粉袄,头上扎着两个小髻,颈上挂了块富贵金锁片,很是活泼可爱,两眼活灵活现,眨巴望着厅里的人,原本嘻笑的小脸慢慢沉了下来。没人注意到她,实在没趣,她转身就要出去找别的人玩。
“等等,你别走。”相士忽然喊道。
随着相士的呼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傅品瑶的身上,天真的小娃儿浑然未觉,直到傅恒唤住她的步伐。
“爹。”她小嘴轻唤。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所以伫立在原地。
傅恒的眼神却是看着相士,见他微笑着向品瑶招了招手,她却动也不动。
“品儿,过来。”傅恒命令她。
品瑶嘟着小嘴,两手摆呀摆的来到父亲面前,仰着头看他,又唤了一声爹。
傅恒不看女儿,反而问相士,“怎样?”
相士随即蹲下身,伸出两手捧住品瑶的小脸蛋,左观右瞧,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好一会儿。
“怎样?”傅恒沉不住气,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相士重重叹了口气,才抬头问傅恒,“她是?”
“是小女。”
相士又是一叹。
“不妙。”他说着就摇起头来,松手放开品瑶。
品瑶本来就不喜欢陌生人,尤其这陌生人不但长得难看还动手动脚,让她浑身不自在,见他终于移开粗糙的双手,连忙蹦跳到祥云的怀里,躲在母亲保护的羽翼下。
“怎么个不妙法?”傅恒忙问。
相士犹豫一下,说:“既然傅老爷相信小的,小的就直言了。”
“但说无妨。”
“这府中的不安宁恐怕与这位小姐有关。”
“啊呀!”祥云大惊,瞠目嚷道:“师父可别胡说呀!品瑶是老爷和我的心肝宝贝,你是不是看错了?”她忙搂紧了怀中的女儿。
品瑶小小的心灵惊悸着,一双天真灵活的大眼睛敏感的看着大人们,似乎感觉他们眼中的愁苦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连,却不知道这即将改变她的一生。
“这我就不好说了。”
傅恒心急如焚,见相士欲言又止,焦急的赶走所有人,打算自己和相士独谈。
相士先要了品瑶的生辰八字,待掐指一算后就直点头。
“没错,果然是这样,贵府的小姐是阴月阴时出生的阴女,本命带煞,对自身虽无碍却影响了旁人。”
“师父是说……”
“此女不吉。”相士断言。
呀!傅恒脸色大变,脚步踉跄退了几步。
经相士这一说,他心里也不禁怀疑起来。
祥云怀品瑶的时候,乡下老家闹水患,田地房舍没了不说,家眷包括父母在内,就淹死了十余口人。
祥云生品瑶的时候碰上了难产,疼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赔上性命,好不容易生下来,却是个女娃,叫盼子心切的他失望不已。
再仔细一想,的确打从品瑶出生,这个家就开始不安宁。
他官路不顺,祥云身子不好,几个妾室整日没完没了的争闹,就连下头的奴仆也不时出乱子。
是的,品瑶的存在导致府中不顺遂。
“大师,这该怎么办?”傅恒哭丧着脸说。
他完全信了相士的话,但转念想到品瑶是自己和祥云疼爱的女儿,又感到左右为难。
“这问题不难解决。”相士一脸信誓旦旦。“就看傅老爷舍不舍得。”
“舍得、舍得。”傅恒点头连迭着说,随即又迟疑的歪着头道:“可是虎毒不食子……”
“傅老爷可要当机立断,一人苦总比一家子苦要好,您说是不?”相士在一旁建言。
傅恒苦着脸,愁着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
“老爷,你说什么?”祥云不可置信的叫嚷。
这叫她如何相信?单单是相士的几句话,就决定了品瑶的一生。
品瑶可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女儿,疼她、爱她、怜她、惜她都来不及,哪狠得下心送她到尼姑庵吃苦受罪,何况她只是个六岁不到的孩子!
这种抛弃亲骨肉的残忍事,她说什么也做不出来。
“我必须这么做,否则这个家迟早被她拖垮。”
“不,老爷,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祥云抱紧怀中不安的品瑶,哀求的看着傅恒。
“想想品儿曾经带给我们多少欢乐的时光,你总说她懂事解人愁,现在怎忍得下心抛弃她,让她在外吃苦呢?”
傅恒大叹一声。
“我是不忍,我是不舍,奈何她生就这种命,我不能为了她一个人,而不顾这整个宅子的人的性命与安宁。”
他沉痛的哀叹一声,“夫人,想想甄儿,她不也是我们心头的一块肉?你忍心叫她再受病痛的折磨?可怜的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们是不是也该救救甄儿呢?”
祥云呆住了。
傅甄媛是傅恒和祥云的生的大女儿,今年十岁大,是个小美人胚。可年前生了怪病,这一病就没有好过,现下还躺在床上,几乎是个半死人。
这祸事自然又归落在品瑶的头上。
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祥云两个女儿都舍不下,却又非得要作出选择,她不禁泪流满面,哀泣着问:“非得这样吗?”
“你就当我们是在救甄儿吧!”傅恒长叹道。
祥云闻言,呜咽一声,抱着品瑶哭得肝肠寸断。
“娘……”品瑶不安的蠕动着。“你不要哭,不要哭。”她伸起小手,抹去母亲伤心的泪痕,并且说道:“娘,你不要伤心,只要能救甄姊姊,我哪儿都愿意去。”
祥云疼到了心坎,抱着品瑶嚎啕不已。
傅恒闻言,鼻头也酸了,他走过去低下身子,从祥云怀中拉出品瑶,看着她的小脸,问道:“往后一个人,怕不怕?”
品瑶懂事的摇了摇头,对未来一片茫然无知,她不知道该怕些什么?
“要去多久呢?”她仰着小脸问。
傅恒无言了。
这一去,恐怕是一生一世,再无相见的机会。
祥云心里也是明白的,所以哭泣声不曾间断。
品瑶忙抱住母亲,安慰的说:“等甄姊姊好了,我就回来,娘不要伤心。甄姊姊的病会好,我也会回来,娘不要伤心。”
品瑶一遍遍说着,仿佛要将这些话深刻的刻印在父母的脑海里,也深刻的记在自己的心里,是以在许多年之后,还不时做着相同的梦。
???
第二天一早,傅恒就差人把品瑶送到尼姑庵。
那尼姑庵在好远好远的地方,他们乘了马车,坐了船,跃过几个山头,渡过几条河川,终于,当品瑶再也认不得回家的路,尼姑庵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