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陪同前往的人把她送进尼姑庵后,人就走了。
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们,小小的品瑶终于了解什么是害怕,她小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
刚开始的生活还好,傅恒偶尔还差人来探视,庵里或许得了好处,对品瑶的照顾还算周到。但时间渐渐久了,探视的人也不再来,庵里开始安排品瑶的工作,随着年龄渐长,工作也愈来愈繁重。
转眼过了四年,品瑶已经十岁,她习惯了庵里清静的生活,也忙惯粗重的活儿,对回家一事早已不敢奢想,也忘了自己曾有过的娇贵身份,活脱脱是个在艰困生活中挣扎长大的野孩子。
野孩子没人爱,走到哪里都有人嫌,一些淘气的孩子会捡地上的石头扔她,为免受伤,她总是绕过半个山头到最远的地方汲取庵里食用的水。
虽然路途长远,地点荒凉,偶尔还会因为晚归被管事的尼姑责罚,但再也没有人会欺负她。
品瑶一直过着孤独的日子,直到某一天,在河边遇见一个正在哭泣的男孩。
她本想静悄悄走过,不要惊扰了他,但见他哭得实在伤心,又浑身是伤,想起自己曾有过的遭遇,忍不住过去要安慰他。
怎知道还没开口,就被男孩随手捡拾扔过来的石块给砸中了脑门。
“滚开!”男孩恶狠狠的骂道。
他两眼直勾勾的瞪着品瑶,手中又拾起一块石头,大有再让她尝尝苦头的架式。
她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气得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她又转了回来,这次她聪明的站在较远的地方,朗声说道:“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赶我走!”
他的眼里有两簇火焰,像箭一样向她射过来,完全没有十四岁男孩该有的童稚。
随即他又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挣扎着起身要离开。
她见他浑身是伤,行动又不便,心就软了下来,忙说:“这里也不是我的,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取了水就走。”说着,就在河水边装满两个带来的空水桶。
她悄悄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没有走,也注意到他手腕上正淌着血,一时于心不忍,提起一桶水向他走了过去。
品瑶取出搁在怀里的锦帕,那是她带出府唯一还能自己拥有的东西。将锦帕放进桶里用水浸湿,稍微拧干后擦拭他手腕上的血渍。
男孩一震,迅速抬起头来,火焰又在眼中燃烧,他以警戒的目光瞪视着她。
“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和他们一起的,事实上,我也受过和你相同的苦头。很疼,对不对?”
品瑶轻声问道,她想起过去被人欺负、莫名挨打的日子,心里就不免酸痛起来,也更为他感到难过了。
“我才不怕,我也不疼!”他昂首倔强的说:“是我先动手打他们的,他们伤得比我还重,我才不怕。”
“那你为什么哭呢?”
他紧闭嘴巴,拒绝回答,还用手臂使劲抹去脸上的泪痕,表示自己不曾哭过。
品瑶纳闷的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动手呢?”她盯视着他显而易见的伤口,“你瞧,你自己也是一身的伤。”
他哼声道:“谁叫他们的眼睛要看着我,我不许他们那样看着我!”
啊!她惊呼一声,睁大了眼睛。
“只因为他们用眼睛看你,你就动手打人!”她不可思议的低嚷。本能的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脑门,这下也不觉得奇怪了,原来他的粗暴不只是对她。
“你害怕?”他霸道的说:“害怕就滚远一点,反正我不需要朋友,更不要同情与关心。”
品瑶不但没走,还坐了下来。
“我也没有朋友。”她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同情与关心。”
男孩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听见钟声和诵经声吗?我就住在山腰的尼姑庵里,平常没人跟我说话,我跟你说话,你又用石头砸我。”
他沉默一下。“很痛吗?”他终于问。
她点头,没有半分做作。
“他们也用石头扔我、砸我,但是我不生他们的气,所以我也不生你的气。可是不能再有下一次,否则我也不跟你说话。”
他低头不语,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善意。
品瑶重新洗净锦帕,拧干后放进他手心。
“把脸擦干净,早点回去,别让你爹娘和家人担心。”
他没有擦脸也没有扔掉锦帕,而是拿在手里紧拧着,用眼神研究着她。
“你呢?”他轻声问:“你爹娘不担心你吗?”
品瑶眼中掠过一抹伤痛,随即笑逐颜开。
“我没有爹娘,所以我住在尼姑庵里。”她轻快的说。经过这些年,她早已经学会认命。
“我出来很久了,必须回去了。”她说着就站起身,走到河边重取一桶水。
走回来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你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朋友,我们就做彼此说话的伴吧!”她不等他回应,又接口道:“我每天都会来这里,你来这里就能找到我。”
品瑶见他不说话,只好扛起两桶水走了。
那之后,一连好几天她没再见过他,原本品瑶已经放弃希望,不意某天又见到他出现。
那天天气晴朗,品瑶提着水桶才晃到河边就看见他。他同样坐在那棵树荫底下,同样低着头,手里却捧着一本书,像是津津有味的阅读着。
乍见到他,她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中的水桶,三步并两步跑到他的面前,弯下身子看他和他手中的书。
那是一本好厚好厚的书,里面有好多好多她看不懂的文字,她纯真的笑着,开心的对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来?你知不知道,我好高兴再见到你?”
她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也不等他回答,又径自道:“你在看什么书?你识字吗……能不能教我?我也想认字、写字,你可以教我吗?”
“你学这做什么?”他反问。
“学了我就可以写信了呀!”她热切的说。
“写信?”他眉头轻蹙,不解的问:“写给谁呢?”
“我娘呀!”她理所当然的说,一派天真的面孔。“我要告诉娘我很好,不要她担心,还要问姊姊的病好了吗……”
“你说你没有爹娘的。”他插口说。
品瑶心头一震,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难掩心中痛楚的说:“对呀,我认字也没用,还是不学了。我……我回去了。”语落,她飞也似的跑去拾起水桶,甚至因忙着离开也忘了汲水。
隔天,品瑶在半路上遇见他,身旁有两桶盛满清水的大桶,他似乎早在那里等着她,让她不自主的向他走去。
“来,我教你认字。”
她看着他,一脸迷茫。
“不用担心。”他微笑的说:“你瞧,我帮你把水都取好了,你不用赶着回庵堂,有更多的时间学字。”
说着,他就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枯枝,在黄土地上写了大中小三个字,然后逐一告诉她发音和语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了尘。是师父取的,庵堂的人都这么叫我。”
他很快的在地上写下“了尘”两字。
“这就是你的名字。认得自己的名字,往后还能学的就更多了。”
她微笑的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呢?”
他想了一下,在地上写了“小言子”三字。
“小言子,以后你就这样叫我。”
此后,他们成了说话的伴儿、读书的伴儿、游戏的伴儿、解闷的伴儿,品瑶愈来愈喜欢小言子,因为他是唯一关心她、照顾她的人。
小言子教她认字习字,还会带好玩好吃的东西给她,有次甚至带了整只鸡腿来,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庵堂是吃素的,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肉了。”她咽下口水,抵不住肉香的引诱。
“现在不是在庵堂,你放心吃吧!”他心疼的说:“你好瘦,应该多吃一些营养的食物。”
她眼眶立即浮上一层泪雾。“你对我真好。”她由衷的说。
“你对我更好。”他回应她。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瞬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只是两人都还只是孩子,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最纯也最真。
有一回,庵堂的管事女尼为了小事责罚品瑶,打得她浑身一条条血痕,小言子发现了,扬言要替她报仇。
“不不不,这样不好。”品瑶焦急的大声反对。
她十分懊悔自己没能隐藏伤痕,但脸上的红肿如何掩饰得了呢?
“你怕我说得出做不到?”他愠怒的问她。
“不是。”她摇头。“她好凶的,我怕你受伤,我不要你为我冒险。”
“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品瑶见他眼底的决心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果然两天后,管事女然而半夜里大声哀号,惊动庵堂所有的人。
品瑶挤在人群里,看见管事女尼被刀划伤的脸,那像是脸上覆了一张渔网,腥浓的鲜血味令人作呕,更恐怖的是女尼的哀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