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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心已死,脸色灰败,她再也不表示激动。

  过了很久,她问:「为什么?」

  「金钱。」

  「师傅没剩下钱。」

  「谁说的?」

  「律师。」

  「你师傅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她生前曾嘱秦聪购买证券,多年来不是小数目。」

  「在什么地方?我从没见过。」

  「她把证券随意放在抽屉里。」

  「我没有留意。」

  「你心中没有那件事,眼睛就不会看得见,证券放在一张用玻璃砌成的梳妆台抽屉里。」

  是,是有那样一张明镜台。

  「现在,都归到秦聪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终于说:「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相亲相爱。」

  「人会长大。」

  「我仍然深爱他们。」

  「他们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于要取我贱命。」

  「知道他人有多么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说:「她想得到秦聪,秦聪想得到遗产,只需说一声,我不会争。」

  「这话,只有我一个人相信。」

  「我会伤心,但是现在,整个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金瓶摇摇头,「随他们去。」

  镜华重复:「随他们去?」

  「镜华,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为着你的缘故,我已变成侦探。」

  金瓶一言不发,回到寝室,熄灯。

  一整个晚上,沈镜华守在门外,怕她哭泣,或是惊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匀,似毫无心事。

  他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压抑过度,反而影响情绪。

  天还是亮了。

  无论当事人心情如何,太阳还是照样升起来。

  金瓶转一个身。

  镜华握住她的手。

  她睁开双眼,像是要经过片刻才认得他是谁,「你没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没有做梦?」

  「有,」金瓶说:「梦见自己在戏院门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见一个赤脚小女孩向我兜售鲜花,我想替她整束买下,可是却忘记带钱……」

  「那只是一个梦,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无恙。」

  金瓶轻轻说:「早上尚未漱口,口气难闻。」

  「是吗,我不觉得,也许,我俩到结婚的时候了。」

  金瓶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我随时可以结束生意,让我们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度过余生。」

  金瓶微笑,「多谢你的邀请。」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鱼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么?」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饮食,一同长大,怎么会短短时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声音里只有遗憾,却一点怨恨也无,真叫人不安。

  「有一个叫岑宝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师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说:「我会成为你终生好友吗,如果会,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来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说:「镜华,多谢你照顾,我暂时未能接受你邀请,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我会无恙,你毋需担心。」

  「你的头——」

  「我已配备金刚不坏之身,你请放心。」

  「齐天大圣在这世上生活也需资本,我替你存一笔钱到身边。」

  金瓶嫣然一笑,「你对我真好。」

  沈镜华把一张纸交给她,上面写着一个长岛的地址电话,「他们住在那里已有一段时间,省得你花时间找。」

  金瓶与他拥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长岛,金瓶才知道证券可以那么值钱。

  他们住在一间近海的中型屋子里,雇看两个佣人,用欧洲房车,排场、派头,同师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们对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经纪说:「这一地段本来很少出租,最近许多移民静极思动,决定回流,又不舍得将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与经纪订了一年租约。

  屋内已有简单家具,金瓶买了日用品便搬进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送来一盒礼物,「沈先生叫我来」,他真是神通广大。

  盒子里有镇痛的线香,金瓶如获至宝。

  她化妆成一个中年妇女,染发时才发觉右边鬓角已有一撮白发,她呆呆地看着镜子,良久不动。

  白发在什么时候悄悄生出来?不知不觉,自手术之后,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许,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认出来。

  但是她还是化了老妆。

  受伤之后少运动,她反而胖一点,很容易扮成为另外一个人。

  黄昏,金瓶看见他陪她出前园散步。

  玉露衣着时髦,打扮得极之漂亮:头发剪短熨曲,贴在头上,精致五官更加显凸,她搽玫瑰色口红,穿黑色紧身衣裤,外罩大衬衫,并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没想到玉露如此开心。

  她一脸从容,这个时候,如果她对金瓶说:「师姐,你回来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会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饰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时候,她会得天真地笑出来,用那甜美的笑容掩盖一切。

  金瓶记得好几次犯错,师傅正在严加责备,玉露忽然笑起来,连师傅这样的老手都忍不住叹口气,「笑,有什么好笑?」但终于也不再追究。

  千万不要被这无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现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丰硕亮丽,金瓶只觉自己憔悴苍老。

  接着秦聪出来了,看着园丁种花。

  金瓶在对街看着他,他丝毫没有警惕,像是已经忘记他有敌人。

  园丁种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壮观,金瓶却喜欢它。

  秦聪曾经问:「这花不好看,又无味,为什么种它﹖」

  金瓶当时没有解释,她喜欢石南在大石缝中生长遮住丑陋黄土的功能。

  没想到今日他也在园子种这个默默低调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吗?

  终于,他看到对面也有人在园子种花。

  他伸手打了一个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转屋内去了,并没有把她认出来。

  秦聪竟然不认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来,笑声可怕,似狼桀,她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无比的荒凉袭上她的心头,她低下头,受创后第一次落泪,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急急伸手抹去泪迹,怎么居然还会哭。

  忽然听见有人对她说:「这个时候不适合种玫瑰。」

  原来是邻居老太太,好奇地走过来做免费训导。

  「你好,我姓兰加拉,你是什么太太?」

  「我姓张。」

  「你也是华人吧,同对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样。」

  「对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见过他们?一定认得,真是漂亮的一对,承继了一大笔遗产,搬到这里来住,太太快要生养,经过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几句话,无意中已将历史交待清楚,没想到他们一点顾忌也无。

  「王先生告了长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爱,我做了香蕉面包送过去,他们很爱吃,张太太,你喜欢吃吗,我也给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种职业,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声,回转屋内,关上门。

  电话钤响了,她一看显示板,见是夏威夷群岛打来,一阵欢喜,连忙去听。

  「金瓶,为什么到今日才与我联络,牵记极了,是否发生过意外?」

  「我车祸受了重伤留医。」

  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金瓶笑,「如果我不见一条腿或是两只手,你会否离弃我?」

  金瓶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

  「我四肢健全,不过,头部受伤,做过矫形手术,现在漂亮得多了。」

  他松一口气,一时间仍然说不出话来。

  金瓶同他说:「在适当时候,我会来探访你。」

  「我向你传真图文过来。」

  不多久,图片收到,原来是师傅的墓地,小小一块平地的石碑,上面刻着CL两个字,连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么分别?

  她看过图片,用切纸机切碎。

  金瓶点燃线香,闭目沉思。

  黄昏,她去市集买水果,意外碰见他们两人。

  玉露双手捧看榴槤,大喜过望地叫:「聪,聪,看我找到什么﹖」

  秦聪转过头去,低声说:「王太太,别扰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摊后边,距离他们不过十呎八呎,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见她。

  金瓶想到她读过的鬼故事:一个人横死,他自己不知道,幽灵四处探访亲友,人家看不见他,他不明白:喂,为什么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难道,她已变成了游魂而不自觉。

  终于,他们走开到另一角落。

  售货员同金瓶说:「一共七元六角。」

  还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账离去。

  这时,玉露愉快地转过身子来,把手伸进秦聪臂弯,「今天满载而归。」

  秦聪神色有异,强作镇定。

  玉露诧异,「聪,什么事?」

  「我看见了她。」他战栗。

  「谁,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金瓶。」

  玉露一听,面孔即时变色,她放下那一篮精心挑选的水果,与秦聪匆匆离开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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