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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得来的酬劳,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佣金,余者让我们平分吧。」

  「你可与师弟谈过这个问题?」

  「有,他知道赵氏门生都采取这种合作方式,他们管理方式十分现代,收入都摊开来分配。」

  「你对我这种家长式经营表示不满?」

  金瓶轻轻说:「这行渐渐式微,很难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许是最后一个,我不打算收徒,无人养老,总得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说得虽然是事实,但是语气不甚客气。

  「你已有离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这样?」

  金瓶这时也十分佩服师傅,听到徒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声音仍然不愠不火。

  金瓶说:「我一向敬佩师傅。」

  师傅给她接上去:「只是时代已变。」

  忽然之间,师傅徒弟一齐笑出来。

  「你几岁开始跟师傅找生活?」

  「五岁,我在浦东出生。」

  「你为何流落街头?」

  金瓶的声音无悲也无喜,她据实答:「生父把我寄养在一名亲戚家中,他随即失踪,一年多不付生活费,亲戚一日带我逛街,转头失去影踪,叫我流落街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

  金瓶说:「我记得很清楚,肚子饿身体脏,头上有巴掌大的癣疮,一直流脓,乳齿因营养不良逐颗落下。」

  玉露还是第一次听到平日既美又骄的师姐的故事,不禁惊骇,她扶看一张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笔直地站在师傅面前。

  「后来呢?」

  金瓶知道师傅用意。

  「后来师傅把我自乞丐头子手中领了去,把我洗干净,让我上学,教我手艺。」

  「对,十五年之后,你反客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师傅,我已经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讲,新式合作方式不适合我,你要不照老规矩,要不离开这里去自立门户。」

  她一口拒绝。

  金瓶低下头。

  「你尽管试试看。」

  「秦聪会跟我一起走。」

  师傅放下咖啡杯「爱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这种管理手法,其实十分现代,谁要走,尽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结业,绝对不受威胁。

  「玉露,你留下来,我有事给你做。」

  金瓶一个人走出师傅的书房。

  秦聪坐在栏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蓝布裤白衬衫,看到师姐灰头灰脑地出来,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气样就知道谈判失败。」

  金瓶不出声,坐在石阶上。

  秦聪移到她身边。

  「现在,师傅知道你已经有了离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走?」

  「我总得为自己着想。」

  「你哪里有师傅的关系网络。」

  「可以慢慢来。」

  秦聪摇摇头,「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话,你跟不跟我来?」

  秦聪笑笑,不答。

  稍后他说:「我一直记得师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聪并不姓秦,他是华人与菲律宾女子所生,孤儿院长大,金瓶在八岁那年才见到师傅把他领回家,当年秦聪已经一板高大。

  秦聪笑,「那年我们住在香港缆车径,记得那个地方吗?」

  「记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时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处?皮肤上老茧在医生悉心照料下一块块褪下露出新肉,像件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们三人之中最最灵活。」

  金瓶举起那十只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离开师傅,我打算送她归老。」

  「我却想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生活。」

  「金瓶,别奢望,你我本是社会渣滓,应当庆幸侥幸存活。」

  「秦聪,我不如你乐天知命。」

  秦聪吻她的手。

  她忽然轻轻说:「秦聪,说你爱我。」

  他们背后传来嗤一声笑。

  秦聪转过身去,「过来,小露。」

  「师傅叫我们去伦敦工作。」

  「几时出发?」

  「后日。」

  玉露坐到秦聪的膝盖上。

  三个孤儿,类似的命运,大家都是混血儿。

  金瓶有高加索血统,皮子雪白,大眼有蓝色的影子,秦聪黝黑,似南欧人,小露啊她来自越南的孤儿院,她有一头卷发。

  金瓶站起来,「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当中夹杂着一股略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师傅正在吸烟,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刘的商人闻到的,也正是这种烟。

  她走进寝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样,夫复何求。

  许多行家,还得在人潮里,逐只荷包扒,里边许得只十元八块,弄得不好,抓住打一顿。

  枕着雪白羽绒枕头,回忆纷杳。

  金瓶怎样会认识那帮吉卜赛流浪儿?她也是他们一份子。

  几岁就出来混:「先生,买枝花,先生,买枝花给你漂亮的女朋友」, 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锋利的小刀片界烂,财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车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队伍扫荡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网,垂头丧气,押解上猪笼车。

  其中包括与她那帮的乞丐头子在内。

  小小女孩落了单。

  站在她不远处,有几个大人在看热闹,他们衣着光鲜,分明是来消费的游客。

  两男一女,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比较老,瘦的年轻,那女子约廿多岁年纪,一张脸漂亮得像画出来一样,她穿的大衣,镶有一条皮草领子,每当她说话,呼出气来,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好看煞人。

  金瓶轻轻走过去。

  老丐说过,倘若失散,先设法吃饱,然后混在人群中,在火车站附近等大队,时时跟在大人身边,佯装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隐蔽的地方。

  金瓶缓缓伸手进那件有毛领子的大衣口袋。

  电光石火间,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听一把笑声:「唷,大水冲倒龙王庙,班门面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卖文章。」

  那美貌女子无比诧异,蹲下身子,细细打量金瓶。

  这时胖子已放开金瓶的手,「走,走。」他赶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该剎那会有转机,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动。

  那女子轻轻说:「把手表还给我。」

  金瓶乖乖把手表还给她,那女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她一看扒去又归还的手表,皮带口整齐地割断,手脚非常伶俐,如果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贪婪,早已得手。

  这就笑坏江湖手足了。

  这时那两个男子也十分讶异。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车,关上车门。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师傅是什么人,家住什么地方?」

  金瓶一言不发。

  女子轻轻捏她的面颊,金瓶吐出一块小小刀片。

  「多问无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艺早已胜过她师傅。」

  瘦子问:「你有什么主意?」

  女子看看金瓶,「你的手那么巧?跟着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声。

  瘦的那个不以为然,「七叔那两个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么久,你都没答应。」

  女子答:「晓华同棣华应该好好读书。」

  她问金瓶:「你可愿跟我走,我做你妈妈如何?」

  「三妹,我们明早就要出发,何必节外生枝。」

  「还来得及,叫陆心立刻帮这孩子做一份旅游证件,别多说了,你我何尝有见过那样磊落的双手。」

  话还没说完,金瓶小小手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女子哈哈大笑,对胖子说:「大哥,你的助听器。」

  「匪夷所思,好,我们带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赵医生来看看她头顶上长什么疮疥。」

  不到半日,医生、保母、新衣、还有一本小小护照全部来齐,金瓶从此离开了那个火车站。

  不要紧,那里有几百个像她那般大小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买一枝花」,少了她,谁也不会发觉,老丐自派出所放出来之后,一定会找到别的弃婴。

  就那样,金瓶跟着女子,到达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旧房子,布置大方美观,一只红木古董架子上放着许多闪着莹光的玻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着过去,抬起头欣赏。

  女子说:「做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个法国人,叫嘉利,你最喜欢哪一只?」

  女孩指指一只金色的花瓶。

  「你还没有名字,喜欢金瓶,就叫金瓶吧,一只瓶子可以贮水,一个人体内也可以装满内涵,明日,你开始上学,记住,千万不可手痒。」

  师傅把工夫缓缓传给她。

  一天教一点点,不打,不骂,做得不好,明天再来。

  一年之后,小小金瓶发觉,师傅留她在身边,一半是为着多个伴,一半用她来做生财工具。

  她渐渐明白,火车站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强抢差不多。

  师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这样同金瓶说:「我们这一行,也有很长的历史,最早的记载,在一部小说中,那个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儿,因此以后有了妙手空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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