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你还没睡啊?”她放作镇定的问,而看见他神采奕奕的表情后,这句话又显得多余了。“嗯,我可以进来吗?”
她感觉他跟昨天不太相同,但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请进啊!”月熠打开半掩的门,让他进房。
“哇!你有这么多的日记本啊!”蔡智杰的视线被桌上摆满的日记本吸引,发出不可置信的感叹。
“嗯。是一个国中时代的死党逼我养成的习惯。十年了,没断过,不知不觉就写了十五本。”
“那一定是一个你非常重视的人。”
月熠被这句话震惊,愣了三秒钟,旋即换上笑容,点了点头。
“我以前也试着写过,但是写着写着,日记就变成了月记,然后变成了年记,现在已变成有空记,写了好几年,一本都还没写完。”
“怎么会想写日记的?”月熠像辅导老师一样,分析着学生的动机。
“看别人写,觉得很有趣,就跟着写喽!后来才发现,不是自己的兴趣,怎样都强迫不来的。兴趣,是与生俱来,不能培养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为什么我就可以一直持续呢?”
“所以我才说那个人一定是你非常重视的人啊!”
月熠闲言,又无言以对了。
“百合姐姐,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跳舞跳得很棒耶!简直可以当舞蹈家了,为什么会来这里工作呢?”
看着蔡智杰认真的表情,月熠逐渐卸下心防,她觉得可以跟这个小孩子聊聊,因他似乎会懂得自己的心情。
“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大学毕业至今已经三年多了,而我来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剧团待了三年,有好几次演的还是要角喔!”月熠想到光荣的历史,不禁又笑眯了眼。
“真的啊!那很好啊!为什么要离开?”蔡智杰以一种膜拜的眼神痴望着她。
“说出来你可能还不能理解,我和剧团的经营理念不合。”
“不是因为爱跳舞及对表演的狂热,才使你们在一起努力的吗?怎么会理念不合呢?”
“你可能不知道,小剧团要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大家都知道果陀、云门舞集,那是因为有经费可以打广告、做宣传,可是有多少人肯花一样的钱买票去看没没无名的小剧团呢?所以为求生存,大家几乎忘记了当初的原则,拼命加入一些色情、吊诡的声色情节来吸收观众,但藉由这种方式吸收来的观众群,能掌控他们的素质吗?所以我只好割舍,打算凭自己的力量实现理想。”
月熠的表情除了严肃,还有种难以形容的失落。
“小剧团演的戏码,和大剧团有很大的差异性吗?”
“小孩子,你一定没看过小剧团吧!”
蔡智杰摇头。
“我演给你看。”
话一说完,月熠就搬了张椅子坐下,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杲坐许久,然后突然像抽搐一样的全身痉挛,跃起,哭号,以手掌摩擦整个身体,然后由侧面摔倒在地上,手抖了几下后停留在半空中,结束。
“看得懂吗?”月熠从地上爬起来,笑着问饱受惊吓的蔡智杰。
“不知道,好奇怪耶!”他边说边抓着头发笑。
“这是在讲一个人最原始的欲望,我演的时候还没穿衣服呢!”
“啊?裸体?你不会怕吗?”
“那个时候肩上背负着那么重的担子,怎么会害怕?我安慰自己的理由是‘为艺术牺牲’。”
“要是我的女朋友,我才不要让她这样牺牲色相,什么为艺术牺牲,简直跟拍三级片没两样。”
月熠若有所忆地沉默了,然后感性地讲了一句,“当你女朋友真幸福。”
窗外的月华,悄悄爬进窗棂,如果此时没点灯,一定可以欣赏到它柔和的柠檬黄光影穿透树影,洒满屋内的情景。
“百合姐姐,昨天你跟我说的话,我认真的想过了,我想我是应该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像你执着于理想一样勇敢。”
“不,别像我!千万别像我,我是个爱情的失败者。”为了对这段新的友情负责,月熠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霎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卸下脚镖手铐,回复了自由之身一样。
“真的吗?像你这么有魅力、有理想,还会失恋啊?”
“谢谢你的恭维,天底下没几个男人懂得疼惜有理想的女人。而魅力,也只是一种个人风格罢了,只要有自信,每个人都能散发自己独特的魅力啊!”
“那你觉得我有魅力吗?”蔡智杰用食指和拇指作成一个七字型,放在靠下巴不远处摆Pose。
“你啊……让我想一想。”月熠逗他。
“哈!你好坏!”
蔡智杰放下手,他们两个人的笑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此起彼落地回荡着。“百合姐姐,你看起来老是心事重重的,其实你笑起来很万人迷耶,多笑才不会变老啊!”
“你给我够了!别再提起‘老’这个字,否则把你大卸八块。”
“是!遵命,女侠。”
“女人过了二十,就老得很快,连自己都很难想象,面对三十大关,就如同迎接下个世纪来临一样紧张。”她白净的鸡蛋脸在日光灯映照下,透露了些许落寞。
“咦?刚才不知道是谁说不要提那个字的,现在自己破戒喽!”
“呵呵……现在流行小辣妹,不得不服……啊!”她差点又说了那个字。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年龄,恍若她的人生只要到了三十岁就会走完一样,所以现在要戒慎恐惧,分秒必争。
“百合姐姐,你有没有暗恋人的经验啊?”
“那还用问?哪段恋情不是从暗恋开始的?没有暗恋过的人生是黑白的,绝对不会是彩色的。”月熠在说这句话时,就像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小女生,两颊还泛起此红晕。
“那最后有没有成功呢?可不可以告诉我,给我作个参考啊?”
“最后在一起了,但那不是成功,是彻底的失败。”
“怎么说?”
月熠的空洞眼神,不知不觉中再度登场,她静静地专注在桌上那排日记本上,想了好久才开口。
“到目前为止,我有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打我,第二个男人利用我。他们全是我暗恋的对象,也曾是我的青山之交,到后来亦如我所愿地主动追求我,可是没料到,最后都是悲剧收场,让我到现在始终都无法鼓起勇气接受其他的男人。”
“我是不是问错了?”
看着月熠哀怨的表情,蔡智杰心中有种怜惜之情,这样一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此时竟像差了三四十岁一样地遥远。她就像个饱历风霜的朝圣者,早熟而多难,令人不忍。
“没有,是我太久没跟人提起这件事,有些不能适应,对不起!”
“没关系,不要强迫自己说,想找人诉苦的时候再找我,我一定会是一个好听众的。”
月熠感动地点了头。
“很高兴又多了一个青山之交,还好你年纪比我小,要不然我又要患得患失了。”送他出门时,月熠这样对他说。
蔡智杰笑着撩起前额披散的头发,与她道晚安。
月熠的表演愈来愈出色,今晚恰逢小周末的晚上,店里人声鼎沸,出奇的热闹;她确定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客人都是慕名而来看她跳舞的,这不禁为她增加了不少成就感,表现也特别费力。
声光的刺激,使月熠在舞台上更加闪耀,就如同月的光华一般,即使星星数量繁多,也不会被遮掩。
通常当她的表演告一段落,她就会像全身虚脱一样,静静地坐在吧台前喝调酒,聆听台上接棒的歌手唱着富有感情的歌曲。
起初,有客人过来搭讪,她会热切地与其谈笑;但如此日复一日,搭讪的客人愈来愈多,言谈素质也愈发良莠不齐,这让月熠不胜其扰,只好躲避至楼上房间内,时间到了再下楼。
“Lily,捧你的场的客人这么多,你好歹也跟他们打声招呼,别让我难做人吧!”
后来,禁不起老板的这番要求,月熠只好又重返现场,与人交际。
这样跳完就陪客人聊天,聊完又接着跳舞,工作的负荷量愈来愈大,让她每天疲于应付,体力的耗损不说,精神上的摧残才最令她难过,她觉得自己像个交际花,整天周旋在不怀好意的男人中间,只为了老板说的那个不充分的理由及苦衷。
思及至此,敲门声又响起,“百合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这个声音,是月熠每天期待的声音,即使再累,她也会为了这个声音保留时段。
近两个月来,他们的谈话,每天持续地进行着,有时交换一天工作的心得,有时谈谈电影、歌曲,月熠都详细地将内容记录在日记本里,收藏成美丽的记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
“你今天的脸色不太好耶!”蔡智杰关心着她的身体状况。
“是啊!今天客人好多,我不仅全身酸痛,连喉咙都快长闲了。”月熠无力地抱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