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侧首,天外飞来一笔地问。
「告诉我,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里,你可曾有想得到的东西?」
从没想过这问题的天孙,在他专注的目光下,突然发现,面对这个问题,他竟连个答案也没有。
甚至,就连个想象的余地也没有……
「无。」他不得不承认。
移山倒海,轻而易举;造人创世,也花不了多大的工夫。
千年来,他与其他的神人一般,看尽人间七情六欲,虽说他也加入其中,但仍是个被高高奉之其上的神人,双手不沾尘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也不曾有过想要追求什么的心情,更遑论这世上哪有何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拥有的,太多了,而真正能够体会过的,则少到连他也不愿去想象。
也曾和他一般的北海,得意地向他扬高了唇角。
「我有。」
当北海扬起衣袖,下一刻身影消失在他面前时,没再拦他的天孙,只是静站在原地思索着他那抹笑中的含意,以及它又是从何而来。不知怎地,与他向来同站在高处的天孙,在这日突然觉得,那个曾与他和女娲并站在一块冷眼旁观世人的海皇,似乎,已被这人间染了色,再也不像个神人。
天顶快速飞窜而过的云朵,在掠过他顶上时,带来了疾风的嚣音。
呼啸海风远奔千里,自海面上强袭大地,吹散了天顶的云朵,也将涟漪的衣袖吹得不住拍打飘摇。
坐在船尾的她,在一船同是罪神的同伴们将船只奋力划向海岸边时,不时回首看着已然看不见的风陵。以往从不能离开迷海的他们,在神子调派来船只供他们登岸后,人人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可这时的她,心中所惦着的,并不是故乡的山林与湖水,而是那夜北海首次在他脸上表现出不愿让她离开的神态。
他从不留她的,就如同她从不留他一般。
是什么令他改变了心意?为何他不愿让她离开迷海?是因她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还是她比那些围绕在他身旁的女人能让他多看一眼?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她不过是个神囚,身为海皇的他,她高攀不上,也不认为他会为了她而放弃那些远比她更多情的温柔乡。
当远在战场上的他返回迷海,发现她再也不会在岛上痴痴的等候着他回来时,他会怎么想?他会因此而抱憾吗?往后在那些没有她的夜里,他会想着她吗?会不会时间一久,在他另外找到别的女人来打发他的夜晚后,他就再也忆不起她这个总是背对着他,不看他离去的女人?
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令她自漫无边际的揣测中回过神,抬首一望,以往不可见也不可及的海岸就在眼前,脱离海皇掌握的路途,也只剩下片刻,船上每一位罪神莫不焦躁难安,兴奋得再也坐不住,即使只剩下这么一点距离了,他们也等不及地站起身直接曜向远处那一片迎接着他们的沙滩。
在那一刻,涟漪有些犹豫,纵使船上每一位罪神都已跃下了船只登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北海不愿让她离去的脸庞,她静静地坐在未靠岸的船上揣想着,在她曾被神子利用过一回后,这一回再为之所用,她又将会有何下场。
游移不定的美目,突地睁大,措手不及地,未曾预料到的下场,在下一刻即在她眼前一一摊开。
一个个登上了海岸的罪神们,在两脚一沾上岸上的细沙后,愕然止定不动,奇异的声响纷纷自他们的脚底下蔓延而上,涟漪惊恐地看着快速遭到石化的罪神们,双足蒙上了一层岩似的灰,一路蔓延而上,将僵硬的他们凝封为一具石人,晚了一步上岸的,身躯则是愈来愈透明,像是岸边浪花的泡泡,一触即碎,两脚仍在海中未上岸的,面貌则有着剧烈的变化,霎时迅速老化。
他们被骗了……
发不出惊呼的涟漪两手掩着唇,而后蓦地一怔,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亦开始老化得宛如老妇。
「涟漪!」
在船只即将抵岸,她慌忙将自己投入海中,急于逃回海上之时,北海不遗余力的喝嚷声传抵至他的耳底,海波中载浮载沉的她一探出海面,北海已将她拦腰抱起,备受急速老化痛苦的她紧闭着双眼,挣扎地环住他的颈项,渴望着能够减轻疼痛些许,但几乎让头部裂开的剧痛,却令她在下一刻无力地松开了双手。
如旧的海涛声响回绕在她的耳际,温暖的血液源源不绝地灌入她的口中,她咳了咳,唇上的热感亦在此时离去,她费力地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北海那双写满责备的跟眸。
难以填平的不甘,化为泪雾自她的眼中升起,躺在海中礁石上的她,不愿承认地问。
「众神……只想处理掉神囚?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是否愿助神子,是不是?」
北海坐至她的身旁将她揽靠至怀中,以指拨开湿附在她颊上的发。
「我阻止过妳了。」
「我为何会变老?」她虚弱地抬起一手,看着自己正在恢复原状的手心。
在她脸庞上移动的指尖停顿了一会。
「难道……我只有人的寿命?」她虽不愿这么想,可是却不能不如此怀疑。
「妳是人。」
她不断摇首,「我不是,我的父亲是湖神……」这教她如何相信?长久以来,她不但长生不老,更拥有着凡人所无的神力,这样的她,怎可能会是个人?
「但妳的母亲是人。」北海索性将一直隐瞒她的那些在这时揭露出来,「妳的神力只是与生俱来而已,那并不代表妳也是神。长年来,妳能在海道里永生不老,是因我的神力所致,是我不让岁月带走妳,是我刻意留住妳。」
在他那双将现实带到她眼前的黑瞳下,遭受到巨大打击的涟漪沉默了片刻,随后不甘心地捉紧了他的衣袖问。
她的眼中写满了恐慌,「若我努力修炼呢?我能不能成为神?」
「不能。」
「那……」苍白的玉容,转眼间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我也像人一样,会死?」
「妳休想!」他当下面色一换,穷凶极恶地握紧她的双臂,将差点就失之交臂的她狠狠拥进怀中,力道之大,像要将她嵌入他的体内。
汩汩不绝的泪珠,在她绝望地闭上眼时不断落下。
「我不会让妳离开我!」他又急又气,大声在她耳畔宣告,「妳听见没有?我不允许!」
水面上的涟漪,消失,原本就是它的宿命,纵使如此,他却依旧贪婪地想留住这一朵令他心醉的涟漪,就算……始终都得不到她的心,也无所谓。
只要能强留住她,他愿付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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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她忆不起了,她只能从北海的口中得知。
两界之战开战的那一日,亦是北海救了她的那一日,北海将一心只想回到岸上不惜寻死的她,强行抹去这段记忆,并在将她封印在迷海的小岛上后,如同众神遗弃了神子般,北海亦遗弃了海道所有引颈期盼他能大显神威的神子,独坐在玉座上,随着狼城一并沉入了深邃的蓝色大海中。
躺在带着花香的被褥上,涟漪两眼看向寝殿上的露台,露台外,在夜晚里看来漆黑的汪洋依旧包围着玄武岛,就像她身后的男人,依旧用他的方式包围住她,令她不能脱逃。
将她带回岛上的北海,坐在她的身旁手执一柄木梳,一手轻掬起她的发,慢条斯理地为她梳理着。怕她以后仍是不怕死地又想离开,也怕只有人类寿命这事太过打击她,梳理好她的发后,北海扬掌关上了她远眺的窗口,阻止她又为此事想太多。
「只要妳留在迷海里,妳就可以在人间永远停留。无论是时间,或是岁月,任谁也不能将妳自我的身边带走。」
以往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今日,竟成了一项来自于他的神恩?
「就和你一样永生不死?」涟漪侧首看着自己因他神力所致,再不显得苍老的掌心。
「对。」他一掌滑过她因侧躺而显得格外玲珑有致的身躯。
「我要的不是这些。」她避开他碰触的掌心,在偌大的床上拉出一道拒绝的距离,并微微蜷起身子像要抵御些什么。
猿臂一探,一具温热的身躯随即附了上来,他紧贴靠着她,就像是不愿离开她片刻似的。
「妳要的是什么?」温存的低语在她的耳畔撩拨着。
「一个只属于我的男人。」
活得再长再久,岁月也还是孤单。若无人能陪伴,身为凡人的话,有的仅是一辈子的空白,但若寿命永无止境,那有的就是没有尽头的孤寂。她要的不多,也从来就不想拥有太多,只是她所要的,从以前到现在,就一直不能只专属于她一人。
因他爱的那么多,她从不知哪个女人在所瓜分到的爱中所得到的较多,她常常在想,是不是非要将每个人所得到的爱拼凑起来,才能够得到完整的他?当他像这般与她在一块时,他的心是否真的全在她的身上?若否,那他其他的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