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告辞了。」见琵琶已修好,晚照含笑向他致谢后,取来琵琶就要走。
「慢著,你的背也受伤——」晴空在她起身背对著他时,赫见她背后的衣衫上隐隐透浸著一条条血迹,他忙想拉住她的衣袖。
像是遭人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晚照飞快地扯回衣袖,将双手护在胸口,一脸戒慎地看著他。
他抬高两掌,满面无辜,「我只是想替你疗伤。」
「我没事……」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在察觉失态后很快又重新振作,「抱歉,我真的没事。」
「过子时了,别出去。」在她欲走至廊上时,晴空在她身后出声。
她回首笑问:「为何?」
「外头有许多鬼魅。」若是他没弄错的话,她才还魂为人不久,身上阴气仍重,若她在这种时辰出去,只怕会招来一群自以为是同伴的鬼魅与她作伴。
「我不怕。」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但这与你的安危有关。」晴空索性好人做到底,「若不嫌弃,就留在寒舍待一宿吧,我会为你备好客房。」
她款款摇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打搅你歇息,告辞。」
再次遭拒后,晴空站在廊上纳闷地看著她离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有个两千年没见,跑来他这放了灯、把话说一半就走的无酒,再来一个知道秘密也不告诉他的藏冬,而现在,又来了身上同样也藏个谜团的女人。
他愈想愈怀疑,「不会是凑巧吧?」
夜风轻巧地穿过廊院入室,带来了阵阵桃花香气,满腹疑惑得不到解答的他朝外头瞧了瞧,走至禅堂的小柜前挖出一壶好酒,打算在这可能会一夜无眠的夜晚,携著酒到院里去品酒赏花。
七盏灯焰莹莹明亮的灯,在禅堂里静静地绽放著明亮的光芒。
无酒说,待这七盏灯全灭,法术就将完成。可几日过去,这些灯仍是一个样,还是一灯未灭,就算是刮风也吹不熄这些用法力点燃的灯,也不知无酒这回是说真的还是又在唬他。
有些耳熟的琵琶曲,忽自远方传来,正准备走出禅堂的他竖耳聆听了一会,在听明了曲子时,脸色蓦然一变。
「镇魂曲?」
晚照并没有离开晴空的居处太远,因她在下山的山阶上遇上了大批晴空口中所说的鬼魅,走不开的她,索性在山阶上坐下,熟练地弹起已奏惯的镇魂曲,静看著那些原本充满戾气与苦楚的鬼魅,一个个脸上的表情由痛苦渐渐转为放松,舒适地坐在山阶上听起她的曲子。
匆忙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曲子,坐在山阶上的众鬼跟著悠悠转醒,脸上的神情宛如作了一场好梦,在这安静的片刻间,晚照按弦不动,默然回首瞧著那个站在她身后的晴空。
「你方才所弹的是镇魂曲。」晴空的眼中写满怀疑,「是谁教你这曲子的?」
「鬼后。」
「鬼后?」晴空忙不迭地抬首四下探看,「她知你来人间吗?」在阴间代鬼后亲奏镇魂曲之鬼,鬼后会轻易放她离开阴间?怎么想就怎么不可能。
晚照微微摇首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不能留在外头,快跟我回去。」他动作飞快地一手拉起她。
她莞尔笑问:「和尚收留女人,不妥吧?」这男人是怎么了?方才色诱他时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现下却一改前态。
「我不是和尚。」面对这个他对世人解释了多年的老问题,他实在是很懒得再重申。「我叫晴空。」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刻意忽略他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呢?
「我是晚照。」她柔柔一笑,也大方地介绍起自己,并自动自发地将他握住她的手握住。
本想拉她回家的晴空,怔了怔,低首看著她握著不放,且姿势看似熟稔的小手,而后在他将眼对上她的时,一种遥远的熟悉感莫名地自他的心底窜起,渐渐地,在她柔媚似水的目光下,他开始感到不自在。
「为何找我?」她会出现在他身边,绝对不会是什么巧合。
晚照也不介意向他说实话,「我是来看那七盏灯的。」
「灯?」果然。
「我在等它们全灭。」现在来,似乎还太早了点。
晴空微眯著眼,「你是无酒派来的?」
「派?」她一脸茫然,「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无酒只是告诉我,当那七盏灯全灭之时,我会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那……」他乾脆拐个弯再问:「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后果?」
她愈听愈不懂,「你会如何?」灯灭……不就只是灭了吗?还会有什么后果?
「无酒没告诉你?」他的表情有点惊讶。
「没有。」她诚实地摇首。
无酒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问……」在他沉默不语时,晚照怀疑地睨向他,「你同无酒是何关系?我来这看灯,与你又有何关系?」
「我明白了。」晴空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下了个结论,「你来,只是想找个答案是吧?」
「嗯。」她愣愣地点著头,总觉得他们似乎在鸡同鸭讲。
「什么问题的答案?」
她回答得很模糊,「过去,也可说是我的前世。」
在她提及「前世」这两字之时,先前曾在禅堂里看见的那些幻象,突然排山倒海而来,晴空深吸了一口气,在幻象即将褪去之时,紧紧捉住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快想起什么,却又忆不清。
「好。」考虑了一会后,晴空突然对她宣布,「你留下。」
「我留下?」晚照深觉古怪地皱起柳眉,「你不介意?」她又没说要住他家,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那个无酒一样,在作决定前都不事先徵询人家的意见一下?
「不介意。」晴空弯下身子一手拎起她的琵琶,一手紧牵住她,「因为,我同样也在找一个答案,而我的答案,可能就在你身上。」
第二章
一觉醒来,晴空从不曾觉得他家如此乾净过。
难得晚起的他,此刻正果然地站在禅堂里,纳看著与家中他处一样洁净的禅堂,仿佛在一夜之间遭到彻底打扫洗刷过一番,他愣愣地走至案前,案上已插妥两束雅净的鲜花,桌案上方遭灯火经年累月熏黑的陈年烟垢已被拭净,他伸出一指滑过案面,然后低首看著不沾半点灰尘的指尖。
他再转身走至刚被擦过、光洁得亮眼的长廊上,仰首眺望眼前的庭院,只见整个庭院都已打扫好,地上无片落叶,就连远处的园子里的花草也都已修剪整齐,扶疏的园木上还沾著水珠子。
他忍不住搔著发,「她生前是个女佣不成?」
但,不像啊,昨夜那个名唤晚照的女人,风情万种、仪态娇媚万千,任他怎么看、怎么想,她都应该是个富贵千金或是大户人家中所养的女子,眼下的这些,一点也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满头雾水始终在他的顶上徘徊不去,他习惯性地走到磨房,在两脚一踏进里头时,赫然发现他昨日买来还未处理过的黄豆,都已剥好了壳,并挑捡过杂质,就连那些他在昨夜制好今日出门要卖的豆腐,她也已经替他盛装好并摆在扁担旁。
多年来已过惯了劳碌繁忙的日子,却在一早起来突然变得无事一身轻,不太能适应这等改变的晴空微愕地张著嘴,站在磨房里再次发起呆。
他还记得,昨儿个夜里将她带回来后,她一夜无语,只是坐在廊上弹著琵琶,在他入睡前,他一直聆听著那凄恻哀伤、几欲令人落泪的曲子,只是为何一早醒来,他所熟悉的一切就突然变了样?在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晚照?」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还是找个人来问问好了。
「来了!」充满活力的轻快女声,迅速由远至近传来。
闻言,晴空猛然挑高一眉,有些怀疑地看向身后那个忙著跑来的女人。
「早!」在他面前站定后,晚照开开心心地漾出甜笑,「有什么事是要我做的吗?」
晴空发誓,这辈子他绝对不曾在一日之内发过这么多次呆,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令他很难克制这种下意识的举动。
他紧紧纠锁著眉心,不解地看著这名与昨夜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女人。此时的她,艳妆不再,蛾眉淡扫;华衣不再,一身简朴如村姑的素裳;瑰艳摄人心魄的媚笑不再,只剩开朗淳仆的模样。
他不禁想确定一下,「你是……晚照?」
「是啊。」晚照理所当然地应著,语气中没有半点迟疑。
她没说谎。
相当擅长拆穿他人底细的晴空,不得不承认,自她的声音、神情听来、看来,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因此在转瞬间,迷思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个昨夜一身红艳、打扮得宛如花魁的女人哪去了?而这个长了同一张脸,可打扮却活脱脱像个良家妇女的女人又是哪来的?
很有耐心站在他面前等他发呆完毕的晚照,在等了许久后,见他始终没有回神,于是她好声好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