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我回来看你了。」悠悠缈缈的声音传了开来。
「阿山,是你吗?你声音变了……」阿山嫂颤声道。
「阴阳两隔,有声无形,我借阿利讲话,声音自然不同了。」
阿山嫂掉下眼泪。「你终於回来了,孩儿很想爹,他们没有爹……」
「爹!」大树激动得想跳到桌前。
「大树,你不能过来!爹是纯阴之身,会害了你们。」吉利小心地以肚腹说话,阿山是他们至亲的人,语气声调都要学得像。
大树哭道:「爹,我不要你死掉,我要爹啊!」
「生老病死,都是天意,违背不得。大树,你是大哥,要懂得坚强,孝顺娘亲,照顾弟弟,爹才能放心离开。」
吉利明白,当初阿山得了急病,昏迷一天就死掉,什麽也来不及说,所以他们母子三人才会如此悲痛,难以接受阿山遽死的事实。而今晚,就让他代替阿山哥,好好安慰他们,重新让他们站起来吧。
大树抹抹泪。「大树是好儿子,大树会听爹的话。」
阿山嫂哽咽道:「阿山,你在那边好不好?我烧的纸钱够不够用?」
「我很好,不要再烧钱了。」吉利顿了顿,」面腼著眼睛,留意她的表情,终於决定道:「阿秀,你贤慧能干,谢谢你为我持家、生养儿子,你是我的好妻子,我很爱你。」
阿山嫂热泪盈眶,丈夫生前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些话,她如痴如醉地望著上吉利,心底的空虚已经被这句话所填满。
吉利打铁趁热,继续道:「是我对不起你,先离开你们,阿秀,不要守著我,遇到好人就嫁吧,好好拉拔孩儿长大。」
阿山嫂突然放声大哭:「没办法了!昨天你弟弟来过,他说房子和田地是爹给他的,他要收回去。阿山,没有了田,我怎麽过活啊?!」
竟有这种事!阿山的弟弟向来好吃懒做,一直住在城里,阿山的父亲早就把田地留给阿山,没想到弟弟趁哥哥尸骨未寒,跑来抢财产了。
吉利忙道:「他没有地契,口说无恁……」
阿山嫂声嘶力竭「我也找不到你的地契啊!没有地契就没有证据,你到底藏在哪里?」
天!他怎麽知道阿山的地契放在何处?正犹豫下一句话时,耳边突然钻进轻柔的声音:「田契和房契藏在床板下面,用一块薄木板封著。另外,在床下右边第三块砖,里头藏著二十几两碎银子。」
语声柔和,如微风吹拂耳畔,那是合欢的声音!
吉利睁大眼,想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白色身影,然而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他不禁後悔把油灯弄得这麽幽暗。
「你在哪里?」他不自觉地恢复本来的声音。
「你在哪里?」阿山嫂他惊惶四顾,想找丈夫的影子。
吉利自己不小心中断召灵仪式,只好推亮油灯,无奈地道:「阿山哥走了,他来得太久,世间阳气会摧毁他的魂魄,他不得不走。」
阿山嫂拭著泪水。「可是,他还没有交代完……」
「刚才我追上他的魂,他跟我说了。大树,小树,你们过东帮吉哥哥。」
两个孩子帮忙拿起床上的被褥,吉利和阿山嫂合力翻起床板,果然看到下钉著个扁平小木箱,拆开来看,里面不只放了房产地契,还有两块乾瘪的小硬块,和一双乾净的旧布鞋。
阿山嫂拿起布鞋,顿时泪流满面。「这是我帮阿山做的第一双布鞋,後来他长大穿不下了,过没多久我便嫁给了他,又继续帮他缝布鞋,没想到他还留著……」
大树拿起小硬块,上面别著一片硬纸片。「娘,这是什麽?上头有我的名字,那一块也写著弟弟的名字。」
阿山嫂仔细一看,抱紧孩子失声哭道「这是你们的脐带啊!你们的爹爹当作宝贝留下来了,他真是疼你们啊!」
发黄的地契被扔在一边,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间财宝都已是身外物,唯有紧密的亲情才能历久弥坚。
吉利眼眶微湿,他从来不知道沉默的阿山是如此多情。他没有打扰他们母子,自己拿了菜刀,跳到床铺下面撬地砖。
掀开地砖,稍微往下挖数寸,就掘起一个小瓮。他拍去泥土,放在桌上。不消说,这就是阿山留下来的积蓄。
「阿山!你这个死鬼啊!这麽会藏东西!」阿山嫂哭得惊天动地,声音却不再绝望,而且也回复了她日常的泼辣语气。
吉利舒了一口气,阿山嫂终於能振作精神活下去了。
附近邻居知道牵灵结束,便纷纷跑来探问结果,大夥听了以後都啧啧称奇,有人陪他们一家三口掉泪,有人上香祝祷,每个人都满心敬畏地望著阿山的牌位。
「是孝女娘娘保佑。」吉利脱下道冠,收拾好他的道具,第一次衷心地说出这句话。
「是孝女娘娘让你法力无边呀!」村人们赞叹著。
吉利真的累,他急欲离开,想到黑夜里寻找他的合欢姐姐。
走出门外,凉风拂面,天上的星星蜂拥而出,把夜空点缀得缤纷无比。
他轻轻喊道「姐姐,姐姐,你在这里吗?」
星星眨著眼,笑他白费力气;他又跑到村外,向著稻田大声喊著.「合欢姐姐!你在哪里?」
跑上田埂,穿过小桥,绕到水塘,回到石板街上,他就是找不到合欢飘飘然的身影。
姐姐!既然来了,怎麽不出现呢?吉利惆怅不已,他突然很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更想看到她那带著温柔笑容的脸庞。
他一定要找到她!
第三章
「合欢姐姐,我来看你了,你出来呀!」
吉利在忘愁湖边摆上一只烧鸡、两碗白饭、三块甜糕、四颗桃子,再点上一束馨香,毕恭毕敬地朝着湖面大叫。
粼粼水光闪耀着,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只水鸭嘎嘎地回答他。
吉利不死心,抹去脸上的汗水,在烈日下继续喊着:「合欢姐姐,那天谢谢你,现在阿山嫂没事了,她的小叔也被我们赶走了;村人说我法力高强,可那是合欢姐姐的功劳啊!因此今天我特地带了一些牲礼来答谢你。」
喊了半天,湖面上连个小波浪都没有,吉利心灰意冷,眼睛被湖水亮光刺痛了一下。他犹记得跌入湖里的那一刻,身边都是水,也都是光……
他深深吸了一日气,俯身卷起裤管、蹬掉两只鞋子,一步步走入水里,竭力镇住怕水的恐惧感,走到水深及膝的地方。
「合欢姐姐,你住在水里吗?我来拜访你了。」
他说着又往前走,可右脚竟踏个空,眼见整个人就要扑到水底;突然间左手被用力拉住,及时挽回他错误的一步。
「我不住水里。」合欢握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拉回了一步。
「姐姐!你来了!」吉利欣喜若狂,想要握住她的柔荑,她立刻放开手,慢慢走向岸边。
她仿佛行走水面,滴水不沾,而裙摆拂过的地方,却扬起水波,飘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蓝天白云,山光水色,佳人如仙,吉利看得痴迷了。
「你在看什么?快回来岸边!忘愁湖的湖边很浅,可走了几步,就是深潭了。」她急切地警告他。吉利大踏步跑到她身边,笑出两个大酒窝。「合欢姐姐,我找你找了好久,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没有必要相见。你要道谢,也不要用这种方法诱我出来呀。」她在湖畔的大石上坐了下来,亮丽阳光把她的脸颊晒得透明嫩白,语气有点冰冷,但没有生气的神色。
「我想念姐姐,我一定要亲自向姐姐道谢。」吉利赖皮地道。
她的脸颊隐约透出红晕。「你这小孩真是不正经,长大了还是一样。」
「我二十岁了,姐姐,我比你大吧?」
「我好几百岁了,咱们谁老呢?」她露出了笑容。
她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呢!吉利心里充满了仰慕,头晕目眩地跪下来,磕头道:「合欢姐姐,孝女娘娘,你真的好漂亮!」
「你又跪我?」合欢跳了起来,双颊酡红,许久未动的凡心,被这小伙子勾得怦怦乱跳。
吉利还在拜个不休。「你不只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孝顺父母、帮助别人;生前善良,死后也一样善良,三百年来,一直在庇护我们芙蓉村。」
她不再理会他,走到苍松下,望着头顶绿蒙蒙的松叶,幽幽地道:「原来……已经过了三百年。以前的事,都是传说,不要当真;芙蓉村是上天保佑,我什么也没做。」
她雪白的身影站在高大的松树下,显得无助而孤独。吉利突感心头一疼,此情此景,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孝女娘娘,只是一个满怀心事的小姑娘。他真情顿涌,爬起了身子,想要伸手按向她瘦削的肩头。
双手扑空,他什么也没碰到。明明她就站在树边,但是他碰不到她。她抬头微笑,眼眸里映出澄澈的忘愁湖。「你碰不到我的,我是鬼,你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