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秋高气爽,龙门客栈里的那棵银杏树却病了。
龙卿卿也病了,她比银杏树病得更早、更久,也更深,艳丽的容貌,因为久病而消瘦,群医束手无策。
她坐在庭院里,庭院里的宁静,更显得外头的楼房处喧哗吵闹。
枯叶悠悠飘落,落在一个发色灰白的男人肩上。他挟着乌沉木造的算盘,手中端着汤药,步履沉稳的走来。
「夫人,该用药了。」
「搁着吧!」她笑了笑,并不去接药,知道喝得再多,也治不了她的病。
男人恭敬的点头,把药碗搁下,转身欲走,却被唤住。
「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他依言停步,回身垂手等候。
龙卿卿走到银杏树下,回眸一笑。虽然年近四十,又病痛缠身,她仍是绝代风姿,美得惊人。
「你是你爹在一场厨艺比试中输给我的。」她望着他,四周落叶缤纷。「当初,他说,你从此就随得我任意使唤。我要问你,你爹当初的承诺,现在还算不算话。」
「当然算。」
「好。」她瞧着翩翩翻落的银杏叶,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这些年来,你不但替龙家打点内外,还得分神照顾无双,实在是辛苦你了。」从他那逐年斑白的发,就不难看出,照顾龙家的那位姑娘,是多么艰苦的事情。
龙卿卿拈着一片落叶。「无双性格刁蛮,日后只怕会惹出事端,我得先替她打算。」
男人垂敛眉目,双手缓缓收紧,握得乌木算盘嘎嘎作响,随时都要碎裂。他不动声色,眉角的青筋却隐隐抽动,似乎在一瞬间,又白了几百根的头发。
「别担心,我不是要你娶她。」龙卿卿看在眼里,弯唇又笑。「只是,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实在放心不下。」
「夫人尽管吩咐。」只要别逼他娶龙无双,他什么都愿意!
「我希望你答应,在她出嫁之前,妥善的照顾她,她要你作什么,你就得作什么,没有第二句话。」她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的问。「行不行?」
男人毫不迟疑。
「行。」
龙卿卿宽慰的一笑,搁下心头重担。她早已知道,这个男人是一诺千金,一旦开口允诺,就绝不会反悔。
「那我就放心了。」她挥挥衣袖,示意他退下,眉宇间透着倦累。「好了,你去前头忙吧,我要在这里歇一会儿。」
男人拱手为礼,扛着肩上的无形重担,步履沉重的退出庭院。
而后,秋意愈深,龙卿卿的病就更重。
那棵银杏树在隆冬时节枯死,隔不到三日,龙卿卿也过世了。这间名声响遍大江南北、宴请过无数达官贵人的龙门客栈,从此由年方二十的龙无双继承。
宫清颺也开始为他的承诺,付出惨烈的代价。
第一章
唐家酱料天下香,当家盼女欲成狂,
男儿生到一十八,盼得一女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长大成了虎姑婆,
温柔婉约都没有,只有棍棒加拳头。
就算娇容美如玉,金山银山当嫁妆,
娶妻莫娶唐十九,否则有钱命没有!
清脆童稚的歌声,在街头巷尾飘扬,孩童们聚集街旁,朝着一户厚门高墙的富贵人家,唱着京城里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谣,每唱个几遍,就嘻笑成一团。
歌声伴随着微风,飘进唐家内院,屋里的仆人们听着歌词,个个都嘴角抖颤,忍着不敢放声大笑。
倒是总管听不下去,气呼呼的冲出来,双手胡乱挥舞,急着要驱散那群孩童。
「去去去,全都到别处去,小心我家小姐回来,逮着了你们,一人赏一棍子。」他探手就抓,想逮几个来好好警告,无奈这些娃儿,个个灵活得像猴子,绕着他左闪右躲,玩起官兵抓强盗。
「啦啦啦,抓不到、抓不到!」
「来啊,来抓我啊!」
「你跑快点啊,我在这里等你啊!」
小孩子嘻皮笑脸的挑衅,绕得他昏头转向、眼冒金星,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只能杵在墙边直喘气,累得无力再追。
孩子们更乐,嘴上唱得更大声了。
唐家酱料天下香,当家盼女欲成狂,
男儿生到一十八,盼得一个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长大成了虎姑婆……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夹杂在歌声之中,小孩子们听见马蹄声,嘴上的歌声一个接一个的断了,小脑袋瓜子全都转了方向,望向街道的另一端。
只见黑马疾驰如风,蹄声轰震如雷,一匹黑马撒蹄飞奔,朝唐家大门逼近,速度快如流星,转眼已来到几丈之外。
马背上的骑士,一身黑色的窄袖劲装,绲着红缎的边。因为快马疾行,丝薄的衣料猎猎作响,全都紧贴在身上,将曼妙诱人的身段展露无遗。
那群顽皮的孩子们,瞧见马背上的年轻女子,像是见着猛兽的小动物,纷纷发出怪叫声,惊慌的开始拔足狂奔。
「啊,虎姑婆回来了!」
「快跑快跑!」
「哇啊,救命啊!」
「快啊,被逮着了,就要挨棍子了!」
小孩们惊叫连连,躲的躲、逃的逃,丢下喘气不已的总管,全都跑得不见人影。
黑马狂奔,直抵唐家大门前,在冲撞进门的前一瞬间,女子低喝一声,双手急扯缰绳,疾驰中的骏马,竟被她一扯而停。
马儿昂首嘶鸣,双蹄悬空乱踢,在落地的同时,她也矫健的翻身下马,站上唐家门前的石阶。
吓得孩子们一哄而散的女子,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母夜叉,相反的,她秀眉大眼,轮廓深美,艳丽之中透着英气,是个美艳的美人儿。一枚乌玉发环,套住光滑如缎的发,扎成一束长长的辫子,俐落的甩在背后。
见着站在门口的总管,唐十九红唇一张,劈头就问。
「我爹呢?」
「老爷他、他——」总管还喘不过气来。
「他怎么了?」她秀眼圆瞪,神色不耐,反手从马鞍旁抽下一根齐眉高的玄色木棹。
总管吓得连退数步,深怕那根木棹,就要当头打下。这么一吓,他出气多、入气少,喘得更厉害,根本无法说话,只能颤抖的伸出手,往门里头指去。
唐十九抓起随身的玄色木棹,举步就往自家内院冲。奴仆们都晓得她的脾气,瞧见她拔山倒树似的惊人气势,全都自动闪边,贴紧墙壁站好,就怕碍着她的路,会被她一脚踢进荷花池里。
发辫飞扬,修长的身影闪入内院,直奔爹爹居住的主屋,来到门前,她毫不犹豫的举脚就踹。
砰的一声,门扉重重撞上墙壁,当场半毁。
「爹!」她焦急的大喊。
「那个——你爹在里头歇息!」
赛华陀嚅声回答,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自个儿有先见之明,挑了个离门最远的位置坐着,否则让十九这么惊天动地的一踹,他非得连人带门,一块儿被撞去贴墙不可。
「我爹爹怎么了?」她大步跨到桌旁,双手紧握,明眸里盈满急切。
时序入夏,近日的气候正适合酿酱,她正在城外的酱场里,指挥着酿酱师傅们下料酿酱,把炒碎的大麦倒进樽桶,却有人急急忙忙的赶来通报,说爹爹在青龙湖畔昏倒,她立刻跳上骏马,急如星火的赶回来。
「呃,他病了!」赛华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双眼低垂,回避着她的视线。
「病了?他出门前还拿着刀,嚷着要去跟老友比试,怎么会突然就病了?」唐十九难以置信的说道,不敢相信身子硬朗的爹爹,居然会说病就病。
赛华陀打开药箱,整理名贵草药,还是不敢看她。「他、他那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来医。」
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一花,珠帘剧烈晃动,唐十九已经掀帘闯了进去。
「爹!」她冲到床边,粗暴的抓起锦被,唰的一声就扯开来,整件扔到床下去。
铺着香软锦褥的床上,卧着一个清瞿俊朗的中年男人。他脸色灰白,双眼紧闭,一手还摀着胸口,嘴里不时发出呻吟,仿佛已经病入膏肓。
「你今早出门,要去跟那些叔叔伯伯们见面时,不是好好的吗?」瞧见爹爹神情痛苦,她把木棹一扔,急忙在床边坐下,心里不但焦急,也纳闷得紧。
今儿个晴空万里,爹爹早上找了三五好友,相约在青龙湖畔斗酒比武,说什么绝对要大醉而归,才隔了几个时辰,却传来他病倒的消息。该不是酒喝多了,所以喝出问题了吧?
「别再提那些老家伙,我要跟他们绝交!」唐威猛地睁开眼睛,一想起那群老友们,就恨得牙痒痒的。
「为什么?」
提到这件事情,他就觉得一阵心痛。「那些老家伙,今儿个居然全都抱着孙女来跟我炫耀!」
唐十九翻翻白眼。
「那又如何?你有孙子啊!还多到你连名字都记不得。」
她的十八个哥哥,只要有娶娇妻的,就尽职的增产报国,像是在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生,生了一大堆,努力给爹爹添孙子。
「但是,我没有孙女啊!」唐威委屈的大叫,双手捧着心口,眼睛里居然还闪烁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