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羽化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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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勉强扯开微笑。「就是想逼我走吧,如果是他的话。」

  唐宝儿目光专注地望向她。「……如果是他的话?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她没有作声。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各种可能。她最担心的,是这次的破坏行动并不是那个姓池的男人主使的,而是来自她留在台中的恶梦。

  但是,那些人没有理由追上台北来。官司已经结束,那个人并没有受到制裁,不是吗?

  话又说回来,那个姓池的男人更没有理由破坏这间店面。毕竟,照他的想法,「晓梦轩」理应是属于他的财产……一个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财产?

  「因为这没有道理。」站在柜台旁边的谢雪君开口,用简洁的声音代为回答:「池昆良是要争回『晓梦轩』,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破坏这里。」

  「谢律师,妳也在?」

  穿著灰蓝色套装的律师点头。「新羽没有跟保险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我过来帮忙看看。」

  唐宝儿勉强勾起嘴角。「好久不见。」

  「好久吗?我记得上次……大概是过年前吧?我还看到妳跟男朋友在一起约会……」谢雪君伸手按按额角,打趣地问:「那是男朋友吧?」

  美人眨眨眼睛,大大的眼珠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反射不出半点表情,彷佛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过了两秒,才惊惶地别开目光,俏脸泛红,模糊地说:「才不是。谢律师,妳一定是看错人了。」

  「是这样吗?」谢雪君眨眨眼睛,故意捉弄她:「我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早知道我就上前打招呼了,免得让妳找到借口抵赖。不过,宝儿,原来妳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呀?」

  唐宝儿倒抽口气。「谢律师!」

  谢雪君轻声笑。

  「对了,妳刚刚说,那个池先生不可能破坏这里,」唐宝儿红着脸,试图岔开话题。「但是如果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争取到遗产的话,说不定这是他的报复。玉石俱焚。」

  「他还没有开始尝试。」谢雪君仔细解释:「池昆良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如果法院的判决下来,他败诉,我可以想象他会采取类似的行动,但是现在……他没有道理这样做。」

  「……那么,会是谁?」唐宝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雪君,这样反问。

  谢雪君迟疑一下,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唐宝儿微微蹙紧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谢雪君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手机,朝两人点一下头,然后走到角落。

  「喂?我马上回去。你先不要管,一切等我回去再说。」轻微的怒意闪过谢雪君的脸。「我知道。等我回去再说,那群笨蛋,现在才说这种话?我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看着谢雪君收线,她好奇地提问:「雪君姐,什么事吗?」

  谢雪君摇头。「没事。新羽,保险公司的人走了,我也该回办公室了。」

  「雪君姐,麻烦妳了。谢谢。」她看着律师脸上连化妆品都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忍不住补上一句:「妳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还好吗?」

  谢雪君沉默一下,无奈地苦笑。「最近有好几个案子都挤在一起,也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累的话,还是休息一下吧。」她劝道。「这么拚命,小心把自己的身子累坏。雪君姐,妳不是跟我说一个人住,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吗?」

  谢雪君摇头,只是笑,没有答腔。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雪君姐,还是谢谢妳。」

  「嗯,有问题再打手机给我。再见。」说完,谢雪君摆摆手,踏出了晓梦轩。

  「新、新羽小姐,」一直站在旁边的邓文忠开口询问:「我、我们是不是该再开始整理了?」

  她环视店面。地面上的玻璃和陶瓷碎片已经大致清理完毕,遭到损坏的东西也已经移开,但是破了一个大洞的橱窗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风摇晃尖锐的牙,细微的声响彷佛恶魔的嘲笑。

  总是温暖明亮的「晓梦轩」,在这场早春的冷雨中,突然变得黯淡。

  抿紧嘴,她回头,正要开口,却看见站在一旁的唐宝儿。剔透的浅棕色瞳眸望住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宝儿?」

  玻璃般的大眼转回,映出她的身影,一种彷佛不属于尘世的奇异神色悄悄褪去,她露出微笑。「嗯?」

  「妳在想什么吗?」

  美人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摇头。「不,没什么,我大概是想太多了。新羽,我得先走,去办点事情。」

  她点头。「再见。」

  看着美人离去的背影,她沉思地转向邓文忠。「文忠哥,宝儿好象不太跟你说话?」

  邓文忠的脸发红,向来温驯的眼闪过一丝波动--她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愤怒,还有困窘而认份的哀伤--然后伸手拉一下眼镜,安静地说:「没、没关系。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不只是唐小姐。」

  沉默两秒。「……因为你坐过牢?」

  因为昨天下午的突发状况,她到现在还没有时问和邓文忠讨论他那个无意问透露出来的「往事」。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时机,但是这些话不赶紧说开,她和邓文忠心里的疙瘩就不会消失。

  他点头,声音低落下来:「对、对不起,新羽小姐,我不敢跟妳说。谢律师一直要我告诉妳,可、可是我怕……我怕新羽小姐知道以后,会、会把我辞掉。我、我……我不想离开『晓梦轩』,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文忠哥,我怎么可能把你辞掉?」她扮鬼脸。「没有你,我到哪里去找人教我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认真尽职的店员。」

  听到她的话,邓文忠猛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接着又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垮下瘦弱的肩膀,低垂的眼角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新、新羽小姐……」

  「文忠哥,」她微笑,低声安慰他:「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你不需要跟我交代这些。」

  男人避开她的目光,整张脸发青。「我、我……」

  「文忠哥,」她握住他的手。「算了,别提了。」

  「不、不是的,新羽小姐,妳、妳不明白,」邓文忠摇头,抽回手,身体轻轻发着抖。「我、我……」

  她耐心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杀了人。」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瞠大。就算是法院最后决定把「晓梦轩」判给了那个姓池的男人,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她没有听错吗?他杀了人?这个瘦弱、脾气温和、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的中年男人,是因为杀人罪入狱的?

  她努力保持脸部表情不动,知道任何一点错误的反应,都可能伤害到眼前的男人……他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把这个显然折磨他许久的秘密说出口。

  「文忠哥,」她润润嘴唇,试着用最平淡的语气开口:「你愿意把整件事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男人的头垂得更低,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必须竖长耳朵才能听清楚。「我、我年轻的时候,跟朋友混过帮派。年轻人,不懂事,以为有人怕自己,我就是男子汉;以为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有、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跟隔壁桌的起了一点争执,我、我……我禁不起人家激,说我没有用……然后、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出事了。」他的五官扭成一团,双手在额前紧握,整个身体激烈地打颤。「我、我手上拿着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我……我把一个人活活给砍死了!」

  她倒抽口气,一股寒意从头顶开始蔓延。她没有想象到是这么血腥的版本。

  她以为他所谓的「杀人」,应该只是一桩误会,或者,无心之过,因为某些命运的巧合不幸造成的伤害,但是邓文忠所述说的,是更残忍的行径,那是毫无开脱余地的……屠杀。

  「他只是出来吃消夜。」故事一旦开了闸,就像是没有办法停止一般,邓文忠用发抖的声音继续说:「他只是跟朋友出来喝、喝杯小酒,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他、他只是喝多了,声音大了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文忠哥……」

  「新、新羽小姐,」邓文忠抬起头,痛苦地望着她,眼角的纹路深深刻着罪恶和自责,不见底的瞳孔显得异常苍老。「妳知道吗?那个人、那个人他有爸妈,他有朋友,他还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他应该可以过……」

  突然问,她明白了,这整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连到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是在折磨着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直认识的文忠哥,那个老实、怯懦的中年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上教堂去祈祷的男人,不是什么冷血的杀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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