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羽化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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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君姐!」

  看到满脸胀红的女孩,谢雪君终于忍不住,哧地一声,整个人笑倒在沙发上。

  她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气呼呼地往年长好友身上丢去,还是没能阻止另一个人的愉快笑声。

  好半晌,年长的女人止住笑声,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带着末退的笑意追问:「妳还没告诉雪君姐呢,为什么不大高兴?」

  她咬咬嘴唇,低声说:「……我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不想?」谢雪君很惊讶。「年轻的女孩子,应该要多享受恋爱啊!更何况,新羽妳这么漂亮,这样说,太奇怪了。」

  她迟疑片刻。「反正,我不想谈恋爱。」

  谢雪君迟疑地开口:「那,是因为那个叫『张敬德』的人吗?新羽,谈恋爱碰到错误的对象是难免……」

  「不是啦!」她急忙比出手势,阻止谢雪君就错误的结论推演下去。「雪君姐,跟那个家伙无关,真的!我不是因为失败的恋爱经验什么的,才说不要谈恋爱的。更何况,当初是我甩掉他的,要说后悔,也不应该是我来后悔。如果不是他突然这样跑上来,我还根本没有想起过他呢!」

  「真的?」

  她翻白眼。「不要连妳也怀疑我是上来疗情伤的吧?雪君姐,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吗?我跟那个家伙分手都半年了。」

  谢雪君噘起嘴,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年近四十,剪着男性化的短发,谈公事的时候总是一副精明干练的律师模样,她认识的雪君姐,在私底下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热爱烹饪、很喜欢照顾人,常常在无意间会露出像这样的可爱小动作。

  而且,虽然嘴里总是推说自己不适合,但是她知道,还是单身的大律师谢雪君其实非常喜欢各种粉红色的小饰品。

  她觉得这样的雪君姐非常可爱。

  「新羽,妳还没有告诉过我呢,」谢雪君突然出声,好奇地问:「妳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上台北来?」

  她眨眨眼睛。「因为姑姑的遗产。」

  「我之前明明写过几次信去给妳,妳都不像对『晓梦轩』有兴趣的样子。」谢雪君摇头,否定她的说词。「而且妳为什么连过年都没有回家呢?新羽,妳是不是跟爸爸吵架了?」

  「才不是!」她扮个鬼脸。「雪君姐,我都二十五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因为跟爸爸吵架,就逃家来台北?上台北来,还是爸爸建议的。过年,爸爸也有上台北来跟我一起过。」

  谢雪君不解地皱紧眉头。「那又是为什么?」

  她迟疑一下,叹气。「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别的原因。大概一年多以前,我目击了一场车祸,应警方的要求去作证人,结果,肇事者好象跟黑道有点关系,变得有一点麻烦,所以官司告一个段落以后,爸爸叫我上台北来换换心情。」

  「黑道?」谢雪君瞠大眼睛。「很严重吗?要不要雪君姐帮妳?」

  她摇头。「说严重也不至于。只是有时候会接到恐吓的电话,家门口被洒过一次冥纸……口头威胁比较多,还没有实际的伤害。而且后来法院判决的结果,对方没有被判得很重,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爸爸不放心,姑姑又留了这间店给我,所以才叫我上台北来。」

  说得轻松,其实她很清楚那几通威胁的电话,对自己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作证……」谢雪君眨眨眼睛。「所以妳一直到年底才上台北来吗?」

  「不完全是。」她抓起刚刚丢过去的抱枕,紧紧抱住。「还有工作的事,还有感情的事,全部挤在一起发生。那阵子,有一点混乱,心情很糟,所以,我连姑姑的葬礼都没有上来台北。」

  谢雪君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这其实不是借口,我应该上来参加姑姑葬礼的,不过……」她勉强扯动嘴角。「我没有那样做。」

  谢雪君摇头,伸手拍拍她的手臂。「池姐不会介意的。那只是一个仪式,她一定会这样说。」

  她只是笑笑,没有多说话。

  似乎察觉到她的难堪,谢雪君勉强勾起嘴角,叹气。「……老实跟妳说喔,新羽,其实池姐的葬礼我也没有去。」

  她瞪大眼睛,很意外。她知道雪君姐和姑姑的交情很好,也因为这样,才会特别照顾她这个继承人。「为什么?」

  「我当时正在忙一个重要的案子。」谢雪君淡淡地说:「所以只在葬礼开始前跟妳爸爸稍微谈过遗嘱的事情,然后又回去办公室工作了。」

  她看着谢雪君向来温柔的表情变得黯淡,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年长的女人顿一下,露出苦笑。「其实,那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去参加池姐的葬礼而已。」

  「雪君姐……」

  「我不是不能接受池姐过世的事实。都四十岁的人了,这一点还看不透吗?我去年参加过八、九个葬礼,其中一个,还是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他因为脑瘤手术失败过世了。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谢雪君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某一个点,眼中透出深沉的悲伤。「只是,别人怎样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能去参加池姐的葬礼。看到池姐的葬礼,我好象看到自己的下场:一个独居的老女人,孤孤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身边连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对于二十五岁的她来说,那样的画面固然可怕,但是毕竟还在很遥远的未来。

  真正教她心惊的,是四十岁、事业正盛的谢雪君话语中透露出的凄凉萧索。

  「池姐生前最喜欢跟我开玩笑,说等她哪一天从『晓梦轩』退下来,要我每天早上去敲她的门,以免她突然哪一天在公寓里死掉了,都没有人发现。」谢雪君的眼眶蓦地发红,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伸出手,握住谢雪君的手腕。手掌底下瘦弱的手臂轻轻地发着抖。「雪君姐。」

  谢雪君伸手擦干眼泪。「老天,我竟然哭了。自从八年前打输那场官司以后,我就没有哭过了……池姐一定会不高兴的,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被我说得好象很惨的样子。何况池姐的人生过得很精采,跟我这个老处女才不一样。」

  「雪君姐,妳才不是老处女。」她摇头。「妳是谢大律师呢!」

  「对啊,我是谢大律师呢!工作多到接不完,这一阵子,根本忙到没有时间睡觉,连作梦都不得安宁。这样下去,不要过劳死就好了,还担心什么孤老终生。」谢雪君叹气,翻个白眼,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感到尴尬。「我到底在想什么?一定是被楼下管理员先生的事吓到,所以才突然发起神经。」

  「楼下管理员先生?」她好奇地睁大眼。「他怎么了?」

  两个人居住的这栋大厦因为一开始便是设计给单身者--特别是女性--居住的建筑环境,出入管理的制度颇为严格:电梯和地下停车场都必须有住户磁卡,才能激活进出。除此之外,一般访客更是要通过社区铁门的警卫和大楼管理员两关。

  社区警卫那关也就罢了--她想起自己有时候经过那间小小的警卫室,会发现里面甚至没有人员驻守。楼下的管理员却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性格,无论是面无表情的中年高个子管理员,或是另外一位比较少看见的胖管理员,都会在有访客到达时,先拨一通电话上来通知。

  而谢雪君说的管理员先生,指的是那位轮班比较多的高个子管理员。

  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听说之前是外商公司的高阶主管,两年多前因为不景气的关系被裁员,才到这里来担当管理员的工作。

  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多表情,彷佛永远处于心情不好的状态。搬进这里两三个月了,她从来不曾碰过那个管理员先生主动向她打招呼。她一直觉得那位管理员先生非常不可亲,也不太在意那个人的存在。

  因此,听到谢雪君提到,她才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有一阵子没看到那位高个子的管理员先生了。最近比较常看见的,是另一位胖管理员。

  谢雪君叹气。「有一阵子的事了,我是刚刚才听管理委员会的人说的。他前一阵子也过世了。管理员先生好象也是一个人住,听说他失业以后,老婆孩子都跑了,去年交过一个年轻的女朋友,后来也是因为不喜欢他的工作而分手。他是因为没注意到瓦斯外泄,在睡梦中死掉的,而且是过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好可怜。」她很讶异。虽然不喜欢那位管理员先生,但是听到这样的事,难免感觉遗憾。

  「是啊,好可怜。他才五十多岁而已呢。」谢雪君叹气。「我刚刚竟然还在无病呻吟。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家人朋友陪在身边,身体又没有大问题,已经很幸运了,应该好好珍惜自己拥有的,老是吃着碗里看盘里,会有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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