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声响传入他耳际,也让他的脚步更显仓皇。师父引以为傲的离踪轻功,让他给踩得乱无章法,速度因此拖慢。
临渊的高崖边,一场生死打斗正在进行……
季嬿跪坐在与小径相对之处,抚住胸口,泪流满面地看著他。
偏过头却看见一群身穿白衣、披红褂袍的蒙面人正在围攻彤儿,将她逼至崖边。
"不!"季嬿回身大喊,语调尽是惊慌。
陷入苦战中的彤儿一听到这声叫喊,马上将目光调转至她,而后,看见她身前的晏郡平。
他终於来了……
沾染血色的唇,缓缓绽出微笑。
日渐西垂,霞光灿灿,两人的目光胶著紧锁,她带血面容上的笑靥尽是无悔,眸中明明白白地写著对他的控诉——
你来迟了!
不给他有任何救援的机会,她硬生生接下蒙面人蓄满内力的双掌,而另一人则快速奔向她,运劲将她打落悬崖。
"彤儿——"
心碎的声音,在他耳边第一次听见!
而他也自那日起,彻底失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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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太晚。
她能晓得吗?他的心碎……
"今宵酒醒何处?呵!"
萝薜倒垂,落花浮荡,想必莫离溪的水,依旧呜咽和缓,不分昼夜地潺潺媛媛吧?
两年未回,景物是否依旧,他不敢去确认,只因人事已全非,他何需再回故处,重新体会肝肠寸断。
真相,真相,哈!
彤儿想告诉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后来他虽然知悉,却已无力回天……
以死为谏,未免太狠也太绝!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汗游魂归不得……"
他真的把彤儿给宠坏了,才让她变得如此任性,任性到以死亡来报复他的忽视,他的一时迷惘。
任性到……让自小疼她到大的他,一辈子生活在悔恨与痛苦中。
怎么忍心……
"彤儿,告诉师兄,何时,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晏郡平颓丧地坐在宽平屋脊上,举起已开封的酒,对月豪饮。
"告诉师兄,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烈酒穿喉,辛辣,又苦涩。
如果这样的烧灼感,能焚尽他的痛,该有多好!
"彤儿,回师兄身边……"
明知声声低喊,再也唤不回真心期盼,他仍旧抱持著奢侈的想望。
酒,只宜小酌,不嗜牛饮的他,正好可藉此试试酒量,呵!
心如刀割的滋味,彤儿总算知晓……
"所以,你这是在教导师兄吗?"
酒入愁肠,他的情绪,也已然溃堤。
"烈酒伤身,你从不喝的。"璩若影跃上屋顶,在晏郡平身旁坐定,望著他的眼神中,尽是关切与不赞同。
"愿意听我絮叨一个故事吗?"他朝她咧嘴而笑。
"如果你愿意倾诉。"她打开他身侧的另一坛酒,缓缓饮下。
"女孩子喝这样的烈酒不好。"他看著她豪迈的饮法轻笑。
"愁思不解,岂不更伤?"酒坛仍让她给拿在唇边,她斜睨他的神情,颇有他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他看著她眼底浅浅的光芒,突然执起她未拿酒坛的右手,在细细端详后开口:"你的手,适合练剑。"
璩若影迅速抽回手,冷淡道:"我只习掌。"
晏郡平摆明不信,语气轻狂,却也含著某些压抑。"你要徒儿站桩磨练定力时所展露的那一手功夫,可真令我印象深刻哪。改天,向你讨教讨教如何?"
"晏莫离融合毕生绝学所独创的剑法,武林中谁不叹服,我又怎敢与你相较。更何况,我们所习不同。"
"呵!"他笑著,本来就只是要培养开口的勇气,不是为了同她争辩,只是……
"告诉我,我有没有同你抱怨过,你其实很残忍?"
"我道歉。"她低声开口,口吻相当懊悔。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故意挑起他的伤,是她太不该。
"无所谓。"
他的语气逐渐转为缥缈,迷茫的神情,渐渐重叠入过去。
"莫离山的月色,比这儿更美,更明;而最美的,还是金乌西坠,玉兔初升的交替时刻,片片红彤,染亮了莫离溪的流水。
"那一日,师父带回了浑身染血,却漂亮怜人的小女娃儿,女孩儿让一对已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的男女牢牢护在怀中,因而逃过一劫,却也因惊吓过度而满脸茫然,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之后我和师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这个小女孩学会哭笑和言语,但是她的记忆却已全然失落。
"因为拾回她时天边璀璨尽丽的彤红霞云,也为了让她重获童真笑颜的希冀,我与师父,为她命名为'彤儿'。"
低低缓缓,是他倾泄过往的柔情,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为什么仍旧清晰得宛若刚发生不久?牵系他心的名字,他因而念得格外温柔。
璩若影敛眉,看著晏郡平脸上的柔情,不自觉地又灌了满口的酒。
"那时的彤儿,还很小哪,却如此依顺,如此惹人怜,不知不觉间,我的心念已只随她而转,日日相依不离。直到师父晏莫离发现她的学武资质,倾囊相授,而我也习得师父医术真传,於下山探查奇病怪症,寻求精进之时,两人才有分离。"
那段甜如糖蜜的时光呵!也只能在夜不能寐时追忆。每每痴望著月光,任由这样盈满酸涩的想念,堆叠成为蚀人心肺的痛。
"随著她年岁渐长,我益发惊觉自己竟对从小一手带到大的师妹产生不该有的遐念与绮想,心底也因此开始著慌。当我处在惶然无绪、天人交战之时,恰巧救了重伤昏迷於路旁的季嬿。"不该有的起心动念呀!那时怎能预料,他所认定的良善,却让他走得满途荆棘,也为江湖铺开一条血路。
晏郡平举酒欲饮,就著月光,迷迷蒙蒙、隐隐约约地,望见自己让水酒扭曲的脸上,不仅有后悔,还有浓烈黄汤下肚后,再也克制不了、再也隐藏不住的恨意。他一阵呆然,而后放下酒坛,摇著头,却反而笑了。
"然后,你与季嬿定了情?"璩若影终於开口,不忍见他笑容底下的无奈。
"定情吗?"晏郡平的笑容中,有著深深的嘲讽。"季嬿很美,也相当懂得利用人性心理,在我面前,总是展现出柔弱无辜、需要保护的样貌。而我为了逃避对自己师妹的遐想,遂将满腹情思投注在她身上,同她定亲。"
他看著她,又问:
"你认为这算是定情吗?"
她愕然,被锁入他那双因烈酒醺染而显得墨黑浑沌,却又满是清醒自嘲的眼波中,无法言语。
"周遭人的劝告,我完全听不入耳,对彤儿激烈的反应,我也只是歉然,只因为逃不开对自己的鄙视,只因为对她动心的乱伦之虑!"
他移开与她相锁的视线,凝望酒坛,原本沉重的语气,已让哀伤与懊悔所掩盖。
"强烈反对我与季嬿亲事的人,不只彤儿,师父亦然,所以季嬿定计杀了师父。之后彤儿察觉有异,开始追查真相,证据环环指向季嬿,而我却蒙住自己的眼与心,不愿听信。"
错误的结局,往往肇因於错误的判断。心底那彷佛没有止境的追悔与无止无休的自我责怪,让他夜夜惊醒,无法成眠,只能对月独坐,无助地让往事一幕幕掠过,将自己狠狠凌迟。
"赤云教人马趁我下山行医时攻上莫离山,当我赶至,早已来不及阻止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彤儿被逼落山崖。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恍然醒觉,我的退缩不过是作茧自缚,我的逃避毫无意义。但这样的觉悟,来得太晚。"
江湖传言总是半真半假,他无意去澄清是非,只是每次听闻关于对"晏神医"的批评、责怪与恶意造谣时,他都无法反驳,只能被动地接受,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
"两年多来,我不断寻她,但得到的却只是一次次期望的落空,将我一层一层推落绝望……"他又喝了一口酒,侧脸望向璩若影,醉眼里,是空洞茫然。
"这么说来,那一日我当真伤你很深,是不?"
晏郡平摇头。"不,怪我太傻,你若要笑我,就笑出声吧。"
她只是专注地凝望著他,不知道引起他这样心伤自己,是应该安慰他,还是该向他道歉?自责矛盾的情绪,令她无所适从,只能试图收锁心情,维持神色的平静。倒是他,却开始放声大笑。
笑得恣意,笑得猖狂,在月光下,却更显苍凉心伤。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师妹早已殉命。"她在他的笑声止歇后,轻声说道,语气是面对他时一贯的冷淡,深深藏住浓烈的关怀。
"想过,但没有见到遗体,我便不会死心。"
"这又何苦,我想彤儿知你为她变成如此,并不会开心。"
"在失去她后,我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无论如何忽视,都只有日益浓烈,无减分毫,但这份了悟……来得太迟!"淡淡望了一眼远方树影上那熟悉的身影,他举起酒坛,对明月一敬后,又开始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