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好像蜻蜓掠过平静的湖面,点出一道道的水痕。
“我好希望能够漫步在西班牙格拉那达,阿罕布拉宫的中庭,观赏墙壁与天花板上繁复奇异的镂花装饰;我也想造访梵谛冈的西斯汀圆顶教堂,欣赏包提柴利、格兰达佑的壁画,瞻仰米开朗基罗架在高窗之间的穹窿里,预告救世主降临的诸位先知巨像。接下来再到佛罗伦斯一游,倾听双脚踩在古老的石板街道上所发出的清冷回音,用手去触摸那些粗糙斑驳的砖墙,细数上面的岁月痕迹。我想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抱着从书本的白纸黑字当中得来的印象。”
她述说着心里的愿望,双眸闪着快乐的光芒,整个人陶醉在自己所编织的梦想里,表情充满——种温和的激动。这使得她看起来比平日更添一份妩媚的青春之美。
罗兰德盯视那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五官轮廓显得更加立体,一双黑眸越显深幽。
安妮忽然惊觉自己说得太多,双颊立刻染成两片玫瑰色。
“对不起,老爷。我想我应该继续工作了。”
“不必在意。”罗兰德叫了起来,声调竟是异样的热切。“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请继续说下去。”
“可是……”
“其实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我都曾经游历过。”
安妮睁大眼睛,充满惊诧与欣羡之情。“真的?”
“没错,我几乎漫游过整个世界。阿罕布拉宫的‘蔓藤花纹缀饰’,我曾经亲手触摸过,那真是令人难忘的经验。那种精巧图案与丰富色彩的构思,应该归功于回教的创教人穆罕默德,他让艺术家的心灵脱离真实世界的事物,而导向线条与色彩的梦幻世界。”
罗兰德以手支额,靠在椅背上,闭目搜寻过往的记忆。
“至于那个教皇的小礼拜堂,那真是惊人!米开朗基罗的确是旷世天才,细节处处理得毫无失误,以及填满整个空间的壮丽画面,种种一切,都让世人对天才的能力有了全新的概念。而他所创造出的人物,体态一个比一个优美、鲜活,从来没有一位艺术家如此简洁有力表现出造物的奥秘与雄伟,真是卓绝的奇迹!”
安妮放松自己,让想像力飞驰,完全沉浸在他所描绘的景象里。
其实像这样的晚间工作,对安妮来说,的确是开拓视野的好机会,因为她的主人似乎很喜欢跟她谈论外界的事物。他的谈吐显示自身拥有的阅历,毫无疑问是相当丰富、新奇而有趣。
他的记忆必定是浩瀚如汪洋大海般,那会是一个多么炫目灿烂的世界?安妮心想,不由得心生羡慕之情。
像安妮这样涉世未深的纯洁女孩,很容易就被罗兰德口才流利的叙述所打动,心生向往,陷入深深着迷之中。
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一种莫名的危机里。
布克罗契公爵的私人日记与书信,数量超乎寻常的多,安妮必须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钻研这些历史文件。
安妮从这些文件里发现,这位权倾一时的朝臣,是当时权贵中的异数,经常冒死劝诫国王要听从人民心声。只可惜昏庸的查理一世并没有采纳忠言,才会因为不负责任丧失国土,最后被国会逮捕下令处死。
布克罗契公爵从此过着长达十几年的流亡生涯,为了王权复辟而多方奔走,及时阻止圆颅党党魁克伦威尔被拥戴为王。
在这段流亡期间,他留下了许多文采斐然的手稿,任何人读了他的文字,都会被其中所流露忧国忧民的高 贵情操感动不已。
这位贵族并非不懂生活乐趣的老古板,他喜好狩猎,是当时全国最高明的骑士与射手。若非他拥有这一方面的才能,没有其他人比他更能胜任国王的猎伴,以他劝诫国王的言行,或许早就被下令逮捕入狱。
他是一名聪明的享乐主义者,鉴赏美女与驾驭她们的能力,和他的骑术同样知名。这些文件当中就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情书,寄信人都是出身显赫的名媛贵妇。
安妮不禁掩卷叹息,没有比政治更黑暗与诡谲多变的环境,这么一个才华洋溢的风流人物,亲身参与了宫廷斗争、国会政变、王室复兴等改写历史的重大事件,他短短几年间经历过的惊涛骇浪,远非善良淳朴、与世无争的班斯克村民所能想像的。
这时,一名女仆没有敲门,慌慌张张推开门跑进她的房间,语声急促地说:“安妮,有一个骑着红马的男人,在大门外指明要找你。他看起来有些醉意,而且大声咆哮,好可怕!”
骑着红马的男人,那一定是西里尔!这会为庄园和老爷带来麻烦,事情棘手了。
安妮匆匆忙忙放下工作奔出去,穿过大厅却差点撞上一堵墙。
“你要去哪里?”罗兰德扶住她肩膀,及时挽救她差一点跌倒的身子。
“老爷,对不起,我……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外面等我。”安妮嗫嚅道。
罗兰德的黑眸,一反平日的深沉,锐利如鹰。
“朋友?”他冷冷一笑,“我都听说了,他在门外大肆咆哮,口出秽言,好几次试图闯进来,连守门人都几乎挡不住,你会有这样的朋友?”
“西里尔是村长的儿子,他的本性其实不坏,是一场意外造成的。”安妮心虚得不敢抬头,“老爷,我会去跟他说,我很抱歉为这里带来麻烦,我保证我会解决这件事。”
“你保证不了任何事情。”说着,罗兰德放开她,转头吩咐一旁的下人:“去请特纳小姐的‘朋友’进来,让他在起居室等候。”
“是的,老爷。”仆人恭敬地领命离去。
“跟我来吧。我想好好认识一下你的‘朋友’。”说完,他转身往起居室的方向走去。
安妮没有选择,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过了一会儿,西里尔就被带进来了。
他果然喝得醉醺醺,而且在他被带进起居室的一路上,众人不断听到他放声谩骂诅咒,全都是比阴沟里的地鼠还要污秽肮脏的言词,就连具有一流管家素养的奈德太太也闻之色变。
不等领路的仆人通报,西里尔迳自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安妮那个贱女人在哪里?”
他浑身散发着污浊恶臭的酒气,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罗兰德不动声色,冷眼注视面前的不速之客。
安妮坐在他左手边的读书椅上,担心老爷会因为被冒犯而大怒,脸上失去全部的血色,害怕得全身发抖。
假如西里尔触怒了老爷,那她势必要离开这里。就算她会因此面临炼狱之火的煎熬,也不能再替老爷增添麻烦。
西里尔粗鲁地甩上门,一双布满血丝的醉眼瞥见安妮的身影,立刻不由分说的冲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安妮来不及惊叫,蓦地窜出一道劲风,西里尔的身体陡然朝反方向飞了出去,撞到墙角,额头上立刻挂彩。
罗兰德挡在安妮身前,脸色阴沉,炉火虽然烧得很旺,整个房间里的气压却骤然降低,寒气逼人。
他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是怎么办到的。
“莫顿先生,欢迎来到巴尔斯庄园,我是这里的主人布克罗契爵士。”罗兰德缓缓地开口,气势慑人。“这里是我的家,请告知尊驾来意,倘若你任意动粗,依照大英帝国的律法,在自己家里持剑杀死强盗可以算是自卫,不会获罪。”
刚才那一撞,西里尔的酒意总算去掉大半,清醒得足以思考自身处于何种形势。
眼前这个自称是主人的家伙,身材异常高大,他的眼光笔直射过来,面容深沉难测。
一阵寒意爬上西里尔的背脊,令他从骨子里冷了起来。
本能在警告他,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难惹,而且是像鬼魅一般的人物。
刚才西里尔只觉得一阵力道强劲的风席卷而来,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人就躺在地上了。这个家伙寂然不动时,沉静而强大的气势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用整座山将他压在底下,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而那两道森冷至极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西里尔勉强咽下恐惧,他明白,鲁莽行事为他自己带来极为可怕的麻烦。
“我来找我的未婚妻,安妮,特纳。”西里尔爬起来,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安妮,你竟然弃我不顾,你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跑来这里当下人呢?赶快跟我回家,我的宝贝。”
他想绕过罗兰德抓住她,但立刻被弹回去。
“你的未婚妻?”罗兰德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安妮,这家伙说的话是真的吗?”
安妮站了起来,虽然害怕,然而她依然坚决地摇头,“不,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她否认,西里尔的怒气又发作,顺手拿起一旁的花瓶朝她扔过去,但没丢准,花瓶砸到对面墙壁,登时碎成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