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绢是伊家的丫鬟,伊家少奶奶未过世前,她就已经服侍她半年多了。倘若阿贵真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想必她一定知道。
外边寂静得只闻偶尔由巷底传来的狗吠声,空旷的街道透着蓝墨的光彩,显得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子玲下意识地拉紧衣领,加快脚步。忽尔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踽踽独行向路的尽头,她先是一惊,深怕遇上了登徒子,仔细张望,才知是名姑娘,不觉加快步伐,希望和她结伴而行,彼此有个照应。
“喂!这位姊姊,喂!”她低声叫唤,“这位姊姊,你上哪儿去?”最好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彩绢家附近,这样她就可以不必一路提心吊胆了。
前面的姑娘听见有人呼喊她,登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子——
“吓?”子玲猛抽一口凉气上来,骇然望着那名女子。尽管天色暗暗,她仍能清晰看见她的脸,那张和她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你……你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不是本地人,有个和她长得如此神似的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叫樊素,打东北来的,因为急着赶路,错过了投宿的时间,这会儿正发愁不知上哪儿找客栈呢。”她言谈间神色自若、举止从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个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噢!”子玲忍不住再多看她两眼。呵!她连发型都和她梳得完全一样。真是匪夷所思。“咱们怀阳县仅有一家客栈,开在离这儿约莫二十余里远的地方,你就算用跑的赶去,到了那儿恐怕也已经天亮了。”
“真的吗?”樊素心慌地攒着眉头。
天!她蹙眉的样子好看极了,这点可跟子玲大大不同。阿贵每次见到她皱眉头,就生气地骂道:难看死了!
好险!有了这小小的发现,子玲顿时宽心不少,否则她真要以为十八年前她娘生的是双胞胎。
“那我……”樊素茫然地望着前方,明亮的黑眸泛出晶灿的泪光,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子玲心肠软,见她无助的可怜相,登时同情心大发。
“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家就住在此地不远处,今晚你就过来跟我挤一挤吧!不过我现在要赶到北村口,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可愿意……”
“好,我陪你一起去。”樊素一刻也不考虑,立刻欣然接受她的邀请。
“那就太好了。”子玲本来打算请她在这儿等一会儿,没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爽快,不免有些意外。
二人相偕走没几步路,子玲突然忧心忡忡地拉着她的手。
“哇!你很冷是不是?手都是冰的!”赶紧脱下外衣,为她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我只是——”
“甭逞强,得了风寒可不是件好过的事。”子玲坚持要她把衣服上。
你那么好心干嘛?
樊素不愿领她的情。她今晚是百年来首度下山,是怀着目的而来的,怎么可以让她随随便便打动恻隐之心?这样她要怎么报仇?
“我说过了,我不——”
“嘘,不要吵。”子玲担心那件衣服不够保暖,便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我现在没心情跟你争,既然我们能在这暗夜之中相遇,就表示咱们缘分不浅,所以我也不想瞒你……”她犹豫了一下下,认为还是把真相告诉她比较好,反正到了彩绢家之后,她还是会知道的。“你晓不晓得我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当然知道,不然我干嘛来?
樊素悄悄白她一眼,赶紧装回可怜兮兮又傻愣愣的样子。
“你没说,我哪猜得到?”樊索虚伪地朝她一笑,偷偷想甩开她的手,怎知她却握得更紧。
子玲幽幽一叹:
“到了彩绢家……算了,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弄不清楚状况,反而嘲笑我笨。其实我不傻,我是很认真的,阿贵他……阿贵你大概还不认识,因为你才刚刚到怀阳县嘛!”不等樊素回应,她又自顾自的接下去说:“阿贵是我的情郎,我跟他是来真的,来真的意思就是有男婚女嫁的打算,你应该懂嘛,噢?”
拜托!可不可以不要废话那么多?
樊素被她罗哩叭嗦烦得好想直接一把捏死她,反正她阳寿也将尽了。
“可是,今晚我大嫂说他变心了,为了区区几文钱,他竟然不要我了。”说到伤心处眼泪竟决堤似的滑落双颊,并且还不知不觉地拿樊素的衣袖去擦。
“应该不止区区几文钱吧?”樊素一面虚应,一面暗中使力,企图把袖子抢回来,不让她乱擦一通。
眼泪这东西最是没营养又造作,人类老爱“挤”出这种湿答答的“水”去欺骗旁人,实在太没品了。哪像蛇,万般怨尤尽往肚里吞,任何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这才叫高竿!
“你怎么知道?,\'她擦完眼泪,顺便连鼻水一起抹。
恶心得樊素快翻胃了。
“用脚板想也知道,像你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有人会舍得放弃,十成十是受了极大的诱惑。区区几文钱,只能骗骗小孩子,骗不了你的阿贵。”
“哇!你好聪明,分析得头头是道。”她猛眨眼,崇拜不已的眼神凝向樊素。“那么依你之见,他到底得了多少好处?”
“起码二百两。”其实只有七十两,那是伊家长老赠送给每位推荐名媛闺秀且获入选者的酬劳。
樊素见子玲心地纯良、天真无邪,不忍心让她知道,她死心塌地爱着的阿贵,居然为了区区七十两银子就背叛了他们曾经立下的海誓山盟。二百两应该是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数目,就算不能接受,至少也不至于那么伤心。
唉!她是条蛇耶,怎么能随便同情人,大大违背了蛇族至高无上的“冷血”情操。
“有那么多?”子玲双肩一垮,虚弱地歪靠在樊素身上,眼泪又不能控制地乱溅到她身上。“难怪……阿贵穷苦了一辈子,二百两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天大的诱惑,难怪……可我……我怎么办呢?”将头倚在樊索肩上,竟呜咽地哭了起来。
“喂喂喂!”恼死人了!这种凡俗低劣的举动,令樊素浑身不自在。若不是怕她死相太难看,害她无法有效利用她残留的臭皮囊,以遂报仇雪冤大计,真该晚点再出现,省得她像个超级大白痴,在这儿任她的泪水把一身素白洁净的懦丝裙弄得脏兮兮的。“别难过了,那种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凭你的长相,要十个八个情郎还担心找不到吗?”
等等!她应该推波助澜,教她“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才对,怎么反而劝她开阔心胸,移情别恋?
糟透了!才跟“人类”相处这么一下下的时间,就学会他们的虚伪、谄媚、阿谀……不行,得冷静沉着,切切不可“同流合污”。
樊素甩甩头,露出一抹冷冽的嫣容。
天际间,月儿娘娘晶莹、森森然地窥照着她,害她无端地一凛,恨恨地朝上头翻白眼。哼!但凡她想做的,谁也阻止不了。
“不是那个问题,是……”子玲哽咽地抖动着肩膀,“没有人会要我了,我已经是阿贵的人了。”
“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会伤心欲绝。阿贵这臭男人,改天让她给遇上,非狠狠咬他一口不可。“你也太胡涂了,名节对一个女人是何其重要,怎么可以轻易给人呢?”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就帮我向老天爷祈求,让阿贵不要变心。”
蠢蛋!
老天爷又不是吃饱撑着,它“心地”要真有那么善良,她会死得那么惨吗?
樊素对人们口中的诸圣诸佛,可说是唾弃得一塌胡涂,她才不要帮忙祈求,况且祈求也没用。
“好了,甭哭了,彩绢家到了。”
子玲抹干泪水,抬头望前,果然已经到了三岔口,彩绢家的篱笆外。
“你怎么知道彩绢住这儿?”子玲狐疑地觑向她。“你很邪门喔,初来乍到却好像什么都晓得。”
樊素一愕,马上装出慧黠的笑脸。
“张开眼睛看仔细,这儿方圆二里地,拢总就这么间破草屋,彩绢不住这儿住哪儿?”
“对哦!”大概是因为阿贵背叛她,所以她便觉得什么人都不可靠了。“你要陪我一起进 去吗?”
“不了,我草丛下窝着等你。”反正她很快就会哭着冲出来,进去也没用。
樊素仗着六百年的深厚道行,早把子玲的前尘运命,卜得一清二楚。
“草丛下?”一个大姑娘窝在草丛下,成何体统?
“那儿蚊子多,当心被叮成麻花脸。”
“敢叮我就吃了它。”她一时口快,露出本性来了。
“吃蚊子?”嘿!她真的怪怪的,至于是哪里怪,子玲也说不上来。
“呃……喂,你究竟还要不要进去啊?”再跟她胡扯下去,迟早会露出“蛇”尾巴。
“我……我怕……”虽然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子玲仍是害怕去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