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柔一怔,搔搔后脑勺,觉得她的话似是而非,却无从反驳。
“是……是这样吗?”她家少爷这些年,的确没心仪过哪位名门淑女,否则不早就续弦还纳妾了?“唉!不管啦!你赶快梳洗好,我先到大厅去,你随后就来,知道吗?”
“了解了解。”送走怡柔,她想赖回床上,再补个眠。但思虑一转,这场精采的戏,岂容错过?旋即十指齐飞,挽好了发誓,披上衣裳,便冲出房门——说时迟那时快,一堵肉墙硬挺挺地挡在她前面。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她尚未先声夺人,骂“他x的狗狗”挡路,竟先换来一顿怒喝。
樊素提一口气上来,顺便打量眼前这名满脸虬髯、看不清面孔的……呃……老头子,他应该很老了吧?印象中只有老头子才会把胡须留得这么长,还搀有些白发。
念在他年纪有一把的份上,姑且不跟他计较。
“去看戏喽!”她将语调转柔,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放出得意的光芒。”据说少爷又捅出楼子,所有人统统到前厅去看这场精采绝伦的好戏了,怎么你没兴趣?”
伊彦阳瞪着她,不相信这些话是由一名——很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
“你说少爷他……他捅了什么楼子?”先不表明身分,看看她是何居心。
伊彦阳昨晚一整夜都待在怡红院,他可不明白逛酒家还能捅出什么楼子。
“那老色鬼除了泡花街、逛柳巷、调戏良家妇女,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喔!你一定跟我一样,是刚到伊家来当奴仆的,才会对少爷这么陌生。”樊紊眉飞色舞的,将伊彦阳形容得龌龊不堪。
她自从一百年前在深山被吊死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头号大仇家,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伊彦阳应该和伊劭溥长得没啥两样,却没料到,百年的岁月飞逝,不仅景物全非,就是人的相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伊彦阳纵使保留了伊劭溥高大颀长的身材,但眉宇、轮廓却更加粗犷、阴郁。
“我在伊家住了有三十年了。”伊彦阳定定地望着她,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惩罚这个有眼无珠、胡扯八道的小妮子。
“你十几岁就被卖进来啦?好可怜!”
伊彦阳一身素白懦衫,看上去像个普通的中年人。难怪樊素当他是一般的长工。
“现在不是谈谁比较可怜的时候,走,快跟我到前方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戏了。”
不管他同不同意,抓着人家的手就往长廊疾步而行。这是她头一回在伊家兴风作浪,巴不得每个人都去欣赏伊彦阳的惨相。
第三章
伊家的花厅上,早已被贾家请来壮大声势的人马挤得水泄不通。
樊素拉着伊彦阳的袖摆东钻西窜,好不容易才占到一个极佳的位置,等着她心目中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出现。
秦大娘一瞥见伊彦阳的身影,立刻示意众人肃静。
“贾二小姐,你说昨夜曾遭人非礼,并且一口咬定是我家少爷所为,可有什么凭据?”秦大娘是伊彦阳的奶娘,在伊家的地位甚至比周管事还高,她一开口,所有在场诸人,全将眼光投向樊素身边的男子。
“哟!那老色鬼原来已经来了。”樊素边嘀咕着边东张西望,“没瞧见呀!八成是躲到屏风后,当缩头乌龟了。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相尚未大白,她则已自以为是的判了伊彦阳死刑。
他的脸孔僵硬,眉头紧蹙,紧绷蓄势的颀长身子一动也不动。他无视于众人的等候,怒目所及的却是不知死活的樊素。
“你何以那么肯定是他做的?”询问间,两簇烈火燃起,预备着随时将她烧为焦炭。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你听说过吧?在怀阳县只要称得上美女的,谁逃得过老色鬼魔爪?老伯,你很差劲哦,在伊家混那么久了,居然对自己的主子一无所知,罪过、罪过。”她极力编派他的是非。
伊彦阳相信他的头顶九成九已经开始在冒烟了。
好,先解决贾二小姐的指控,再来跟她算总帐。笨女人,贾二小姐如果能用“美女”这二字来形容,会活到二十七、八岁了,仍待宇闺中吗?
见她脸复面纱,故作娇羞状,伊彦阳就忍不住反胃。
“贾二小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大娘一手拉拔伊彦阳长大成人,他有什么“习性”她会不晓得?凭贾二小姐那副尊容,别说半夜冒险去戏弄她,甚至是她自动送上门,还附赠百两文银当酬劳,他还不见得屈就哩!
贾员外看她女儿期期艾艾,只垂着头咬手指甲,急得替她辩解:
“这种有辱门风的事,能随便说着玩吗?若非他自承是伊彦阳,任何人也不会想到他竟下流到这种地步。”显然他对自己女儿的长相颇有自知之明。“宝儿,看仔细了,昨晚那个人是不是他?”
贾宝儿顺着她爹的手往前望——
其他人怕遭池鱼之殃,赶紧主动让出距离,纷纷退向一边,只留下蠢兮兮的樊素,犹呆立在伊彦阳身旁。
一个娇滴淌的丫鬟和一名状似凶恶煞的大胡子?这和昨夜那名相貌堂堂、高俊骠悍的男子差太多了!
“不是。”贾宝儿坚定的摇摇头。“那位伊少爷比他年轻多了,胡子也……人家他根本没胡子。”
怎么会?!
樊寨的震惊比任何人都强烈,他他他……
“人家误会你是那老色鬼了,还不赶快否认,顺便澄清一下?”她好意提醒他,他却无动于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管你了,被人家打死算你活该!”
又骂他“狗”?!待会儿不打烂她的嘴吧,至少也要抽她二十皮鞭,以儆效尤。
“你给我站住!”伊彦阳左手像铁钳似的擒住她。“没我的命令,你哪儿也不准去。”
樊素讶然瞪着他。
这老头子好大的口气,需知她虽被贬为丫鬟,却也非泛泛之辈,竟敢命令她?
“在此地,除了伊彦阳,谁也休想对我颐指气使。”
“我就是伊彦阳。”他唇边带笑,扑朔得令人难以捉摸。
“你?!”樊素不经意的和他那深邃又邪气的眸子交缠,心口顿然彷如被重物捶擂了一下,拧得发疼。
“不,你不是,你骗人,你是冒充的。”在她残余的记忆里,伊彦阳有着飞扬俊逸的外表,而他,他甚至连英俊都谈不上。过于刚毅的五官诉说着孤傲,太过慑人的霸气彰显他毫不妥协的性格,鲜明的轮廓以及入鬓的剑眉,在在把狂妄和野性刻镂在鼻唇之间。
他的声调尽管中气十足,然而间杂于乌发中的灰白毛和……嘿!他怎么越看越不像老头子呢?可是……不是老头子,怎么会有白头发?
她的道行,还无法算出这二十年来,发生在伊彦阳周身的大小事情,当然更不会明了他之所以早生华发,乃是因为娇妻猝逝,忧急交煎,于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几岁。
对于樊索的指控,伊彦阳只以冷漠回应。放眼怀阳县,除了像贾宝儿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几乎无人不识他的真面目,他何需冒充骗人?
“素,不得无礼。”秦大娘摆出长者的威仪,禁止她在这节骨眼搅和。
小侍女怡柔也朝她猛眨眼睛,要她闭嘴以自保。
“你真的是他?不可能,我记得你的长相不是这个样子的。”一股不佯的预感袭上心头。这臭男人不会放过她的,看他那张臭脸就知道。
“你大概也还弄不清楚贾二小姐的长相吧?”伊彦阳右手成诀,弹出一片树叶,怡恰将贾宝儿脸上的面纱钉在墙垣上。
“呀?!”樊索呆掉了。以她小小的脑袋瓜子猜测,身为富家千金,即使没有沉鱼落雁之貌,起码也该细皮嫩肉、白皙可人。怎么这位贾姑娘,皮府黝黑得像炸过油锅似的,黑斑、雀斑一大堆。
都怪自已做事鲁莽,报仇心切,才会没搞清状况,错把无盐当貂蝉。
伊彦阳注视着他迅速转白的小脸蛋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眸光。这场“好戏”她铁定也参了一脚!
“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贾员外相当不满意樊素的反应。“我家宝儿虽然黑了一点,仍称得上是眉清目秀,难保他不——”
“爹!”贾宝儿惨叫一声,转身冲出伊家大门。
事实证明,调戏她的人不是伊彦阳,她没理由也不应该继续呆在这儿,让人指指点点。
“宝儿、宝儿!”贾员外也觉面上无光,吆喝着他的手下,一哄而散。
一出心惊动魄的闹剧,让樊素“呀!”一声,竟戛然而止。真无趣!
“回去干活吧。”秦大娘太了解伊彦阳了,任何人替樊素说情都是没有用的。唉!这小妮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嫁的夫婿长得何许模样,就敢壮着胆子答应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