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从不敢直视他人,没有衣柜门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见到两条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满是红点的细削双腿,乌黑长发披垂,盖住她的眉眼和半边脸。
缩缩身,衣柜里就这么点大,小书躲不开他的冷冽目光。
「为什么还在这边?」
他的声音没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这边。」小书幽然说。
「妳十六岁?」
「对。」
「她才大妳十岁,不可能生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来连她的年纪也是谎言。
「对不起。」小书轻语。
对不起她居然向他说对不起?讽不讽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妈妈并不想这样。」小书低语,妈妈想要的是平稳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并不想?哈!她不想谁有本事逼她?是那个男人将她推到床上,强暴致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她只好红杏出墙?妳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吓倒小书,但她觉得该挺身为母亲说些什么。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个不是故意,妳知道她的『不小心』让我变成多大的笑柄?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易受骗,没想到她几句谎言就将我耍得团团转!清纯茉莉?根本是讽刺!好啊,妳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伤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妳?」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绪荒谬可笑。
舔舔干涩嘴唇,小书无助地望着他。「对不起,可是妈有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他深吸气,压下怒气,这是她自找的。「文沛铃的后事处理好了?」
小书点头。
「要跟我走吗?」
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可她酷似文沛铃的脸庞,让他的决定近乎冲动。
是的,他满腹的怨与恨,需要一个宣泄出口,而小书,将是怨怼收纳盒。
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书不考虑,点头答应,泪滚下,这些泪很复杂,有伤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永远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泪,妳哭的时候像妳妈妈,这种虚假眼泪,让我觉得恶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不客气。
掉头,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书自衣柜间抱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家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首、没有恋栈,小书走出旧生命,迎向新未来。
她不晓得,前面的路是康庄平坦或坎坷难行,她只想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有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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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耘对小书很糟。
新购的牧场里聘用十几个员工,小书必须独自打理十几间宿舍,还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来讲,工作量是过度了。
可小书甘之如饴,在打扫冠耘的房间时、在为他做饭时、在她看见他穿著自己亲手洗烫的衣服时,她觉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边来来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顾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时的专注,顿时,生活有了目标。
小书认真拚命,学校不去了,将所有精神用来让大家满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来,从洗衣、晾衣开始,然后做早餐、洗碗盘,接着提着菜篮上市场,选购食材。
她的动作可以用迅速来形容,买完菜,回到牧场,还能偷空整理几间宿舍,然后做中餐、整理餐厅、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办公室……效率让所有员工竖起大拇指,对这个未成年童工同声钦佩。
小书很忙,忙得相当起劲,彷佛上帝赋予她新的生命意义,尤其在第一个月底自他手上接到两万块薪水时,雀跃的心让她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渐渐地,生活周遭的善意,让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尔,她能抬眼正视人群;偶尔,她能主动对人打招呼;偶尔,她也能加入大伙儿的热闹中。
她的快乐看在冠耘眼里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姓,是为了惩罚文沛铃对他的欺骗,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里想到小书却悠游自得、快乐如意得很!
见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满意,他不爽;见她拿到薪水,眼底绽放的喜悦,他不爽;见她拉着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邮局储蓄,他更是不爽到极点。
于是,他不给她好脸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时间与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冠耘的「过分」看进所有员工眼里,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缄默,不晓得的人则义愤填膺。再怎么样,小书是牧场里的唯一女性,怜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情绪。
于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担工作,比如洗完澡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钟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劳小书跑一趟;或者动手帮她整理菜圃、花园等等,而这些分担,让冠耘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
周日,牧场放假,小书把该做的分内工作完成后,央求没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载她到市区买东西。
两万块薪水,一万七千存进邮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钱的快乐让她High到最高点,见她为了一点点钱开心成那样,谁会不答应载她?
中午,小书和文仔出去,直到黄昏才回到牧场。回程,他们说说笑笑,从牧场里的趣事谈到同事间的八卦,笑容在她脸庞,映上余辉。
「小书,下次妳做那个卤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点,每次大家抢成一团,不够吃啦!」文仔说。
「好啊!」小书一口答应。
「妳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会啦,你们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应该的。」
「妳不晓得,我们这个肚子摆出去,人家以为牧场里养的不是牛羊,是我们这群猪。」
他的话勾得小书展颜,一串清脆银铃,在草原间漾开,十六岁的女孩,展露十六岁的青春。
未进牧场,他们同时发现冠耘站在门前,冷峻的五官里写满严厉,两人相视,停住笑声。
小书紧抱纸袋,轻步向前,低头经过冠耘身侧时,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视下,快步往牧场里走去。
讶异,她侧头望他。
名义上,她是他的养女,但他要求小书和所有员工一样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吗?」
「妳倒是很逍遥自在嘛!」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和妳的母亲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吃香。」
这种带着浓厚鄙夷的暗示,小书听得多了,更可恶的话她都听过,村里男人甚至当面问小书价钱,说凭她的年轻貌美,可以赚得比母亲还要多。
小书不为此伤心,她的心脏结上一层厚痂,谁都伤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头,她没错,却认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妳在我的牧场里经营应召站?」
「我没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个不敢对人直视、不敢对人多话,小心翼翼的小书,泪悄悄沿颊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该死的,她的眼泪……
「我说过,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妳的眼泪。」
倏地,他伸手抢过她手中纸袋,打开,没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爱,只有两盒水彩和一叠画纸。
「阿文买给妳的?」利用男人是她母亲的高招。
「不是……」
小书慌张拭泪,从口袋掏出两千多块和储蓄簿。这种行动很无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释,她和母亲不一样……
不一样?她在澄清些什么?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释?何况,她的母亲不过是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耻的事情吗?
叹口气,她问:「我是不是不能画图?」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这里生活已是奢侈,她实在不能向命运要求其它。
「我没有这么说。」一丝懊恼闪过,对于自己的错怪,冠耘有几分抱歉。
「谢谢。」低头,长发掩住她半边脸颊。
「牧场里的其它人在帮妳做事?」他寻了另一个衅挑。
「对这点……我无能为力。」她请他们不要了呀!
「好个『无能为力』,妳不表现出可怜兮兮,别人会平白同情妳?妳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投诉、不告状,人家会无聊到认定妳需要帮忙?」他硬将罪名扣到她头上。
「我懂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
他要扣,她便认,认罪不难,难的是解释心疼。他对她越冷淡、越过分,她就越明白,他对母亲的恨有多深。
「希望妳是真的明白。」
「是的,我真的明白。」
冠耘把纸袋交到她手上。
「妳在这里,身分是员工,不要以为冠上我的姓,妳就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