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过,我没打算画肖像。」
「妳懂法文?」
看她一眼。她用笔和他交谈?所以她不能开口说话?晁宁为了她的不能言语惋惜。
「不多,为了来法国,我做了一些功课。」
当她知道蒙马特在法国,她开始自习法文,用最克难的方式。
「妳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看过娟秀字迹,他抬头问。
「我来自台湾。」
「我也是。」他乡遇故知,颜晁宁展露笑容。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她看看他的画笔和满手油彩,问。
「一年,我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伟大的画家。」
他自嘲,当年雄心万丈,以为自己是最有天分的画者,没想到,到了这里,和他一样的人才比比皆是。
「你是吗?」她把纸递到他面前。
「不是。」他摇头,走回自己摊位。
程黎跟随他脚步,到他摊位边站立。
「可是你很快乐,不是?」
一句话,她问进他心底。他快乐吗?是的,在某个层面上,但他的责任感掩盖这层快乐,他无法忘怀自己的任性、无法将父母的失望抛诸脑后,事实上,他的罪恶感比快乐更泛滥。
不对她的话做出感想,他挪出一把椅子摆到自己身边,示意她坐下。
程黎坐下,看着纸上生动素描,那是一个老太太的画像,慈祥笑容栩栩如生。
「她是我的房东,这个月我缴不出房租,她让我用图画做抵押。」
「她是个好人。」
「嗯,她的确是个好人。」晁宁同意,对这个亦师亦友的房东,他有无数感激。「从这里,妳可以看出穷画家的悲哀。」他想起父亲的话,苦笑。
父亲料准了,料准画家养不活一家人,画家撑不起一份正常生活。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蒙马特又称作画家村,聚集从各地来的艺术家,未成名的、想成名的,他们在一把把小圆伞下替人们作画,怀抱着对绘画的崇高理想。他说,往往是未成名的画家才对艺术怀抱理想,等到功成名就,名气利益成了吗啡,吸引着艺术家创作人们喜欢的东西,理想逐渐变成空话。」
「画家的理想?」他曾经有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不回答,他持续手边工作。
程黎低头,把新写下的一行字递到他面前--
「他要我记得,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丑是美丽,画画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偏头,她企图从他眼里寻找幸福感。
他回眸看她,叹一口气。「妳说的是理想、是理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存在。」
「不会的,他告诉我,有阳光就有影子,有见光面就有背光面,也许眼前你在背光面,哪一天你找到见光面,会发现生命有趣的地方,多到你无法想象。」
「看来『他』对妳说过不少话。」挑挑眉,一丝不自觉的挑衅出口。
「他对我说的话很少,但每句我都记得。」
「他对妳很重要?」
「嗯,在遇见他之前,我的生命只有灰色,是他送给我许多颜色。」
「从此以后妳不同了?」他的言语中居然含了几分醋意!?低头莞尔,晁宁取笑自己。
「对,他给的颜色教会我认识幸福。」微笑,风自她发梢吹过,她的金黄花田、她的夏日午后,一个大哥哥向她的生命挥舞魔棒。
落入回忆里,浅浅笑意噙在嘴角缝隙,闲逸情致浮在她脸庞,侧眼,晁宁看得痴了,换过画纸,他抓起笔,迅速在纸上勾勒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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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神,程黎在画纸上看见自己,不过寥寥数笔,他勾勒出她的神韵。
清灵双眼、小巧红唇,淡然的眼光里有着浅浅哀愁,那哀愁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是微笑时候,忧愁仍存。
程黎没阻止他,细细看着自己在他笔下成形,他专心、她认真,就像那天午后,金黄阳光、金黄花田,金黄的春天里有她金黄色的回忆。
当他停下笔,换程黎提笔。「你把我画得太好。」
摇头,他不认为自己画得好。「我画不出妳眼里的忧郁。」
「你看错了,我眼里有快意,没有忧郁。」她否认他的说法,过去一个半钟头里,她满心满眼全是愉悦欣喜。
「假设妳承认我是画家,就必须连带承认,我有一双敏锐眼睛,我的观察入微,很少出错。」
他的食指欺上她的眼睛,她一瞬不瞬没回避。
「妳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他说。
程黎没反对。
「妳的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昨天没睡好吗?」
摇头轻笑,在飞机上,很少人能睡好觉。
「妳的五官让我感觉熟悉,彷佛我曾经见过妳。」
许多人说他冷酷,说他不讲话时的表情让人害怕,但他乐意说话,在面对她时。
「我也觉得你面熟,我们见过吗?在台湾的时候?」
不是人人都读得懂手语,所以她练就一身写字好本领,写得又快又清晰。
「我想没有,如果有,我会记得妳。」他笃定。
法国夏天,太阳九点才渐渐下山,晁宁看看手表,将近六点,他收拾画具,将程黎的画像交给她,第一份工作结束,接下来是另一个工作时段。
「我该付多少钱给你?」
她拉拉晁宁袖子,把笔记簿放在他视线前面。
「不用,是我自己想画的。」挟起画具,越过人群,他迅速往白教堂方向走。
她是该收下画纸,点头一声谢,结束这个观光景点,但是……她不想,不想结束这个短暂交集,任性也好、冲动也行,程黎随着自己的心意,小跑步跟在他身后。
观光客让一部部的游览车接走了,追人变得容易。她在下阶梯时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角,迫得他回头。
送给他一张灿烂笑颜,她的手紧拉住他的不放。
「妳想做什么?」他皱眉,对他而言,和女孩子的交集,这样已算太多。
她做了个吃饭的手势。
「要请我吃饭?」他问。
「好吗?」她抓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写字。
她的手指纤细皙白,几个轻抚,抚出他莫名悸动,隐隐地,心在胸膛鼓噪,他想抓住她的手,摊平,细看她的手心里藏了什么魔法。
深吸气,他克制自己,问她:「妳住哪个饭店?」
「还没确定,不过,我的旅游手册上有一些便宜旅馆。」
她抽出包包里的旅游手册,来之前,她背过书,哪条街、哪条路,哪里有便宜旅馆,她一清二楚。
「妳没有订饭店就一个人跑到法国?」
程黎点头,她不害怕的,从小到大,她的人生计画少得可怜,身为孤儿,没有父母亲人为她的将来做规画,她习惯且战且走,学法文、背街道图,是她为法国行做的唯一准备。
「妳真大胆!」晁宁皱眉。
她和当年的自己相像,没周详准备,提起行李、买下机票便往欧洲行,下了飞机,对未来茫无头绪,接下来的摸索,连他这个大男人都觉得辛苦,何况是一个连话都不能说清楚的女人。
程黎耸耸肩,承认自己大胆,医院里的同事都念她,临行,还有人鼓吹她放弃计画,跟团旅行以保安全。
她一意孤行,请了假、领出全数积蓄,用一个「穷和尚富和尚」的故事,鼓励起自己不顾一切,她来了,在她的梦想国度里,展开旅游的第一天。
「妳打算待多久?」他问。
「十几二十天,钱花完就回去。」她飞快在纸上写字。
她打算用最省钱的方法,让自己在法国多作停留。
「除了这里,妳还有其他的目的地?」
「蒙马特是我唯一想驻足的地方。」
「妳打算把十几天都耗在这里?」
程黎点头。
「在这里,妳有朋友吗?」
她点点头,比出食指,指指晁宁。
「妳对陌生人和朋友的分野在哪里?」他反问。
偏偏头,她想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信任。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信任的人,即使只是一面之缘,我拿他当朋友看待;无法信任的人,即便天天相处,我坚持他是陌生人。」
「妳用什么条件来决定妳的信任度?」
和她「聊天」,晁宁聊出兴趣。这种女人太特殊,特殊得他不想拂袖离去。
「第六感。」她「说」得理所当然。
「还真符合科学精神。」他嗤笑。
「第六感一直是我最忠实的好朋友。」
「除了第六感,妳还有什么好朋友?直觉?想象?还是作梦?」
「取笑一个不擅长辩论的女人,你有失厚道。」
她的自嘲引发他的大笑,抚着肚子,他弯腰笑不停。
「好吧,为了我的有失厚道,我向妳赔罪,我有一个沙发,如果愿意的话,妳可以睡在沙发上面。」
他的提议同时吓着两个人。
他怀疑自己的动机,却无法反对这个提议,小小声音在心底低语,他要留住这个女人,别教两人错身而过。
碰到这种邀约,妳怎么处理?聪明女性懂得防人,敏感女生会婉言拒绝,程黎既聪明又敏感,她不可能不懂这些,可是,她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