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丁丁。”徐忻弘从后面追上来。
丁曼雯全身放松,借着水的浮力,浮在水面上。喧哗声盖过了徐忻弘的呼唤。
这水真是太棒了,她不知多久没有到海水浴场来游真正的海水了。
彩霞这么漂亮,海水又这么瑰丽清澈,她实在很想知道在海里,是不是也有这么美的色彩透进去。她开始慎重地考虑,要不要去学浮潜了。
海浪一波一波打来,丁曼雯也跟着浪潮忽上忽下,以致没发现她已经离开浅滩一段距离了。
直到她想到该回去同伴身边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海浪卷离了人群。
以她的体力与溺不死的游泳技术而言,她毫无疑问可以安全地回到陆地上,可是,当她知道自己被海浪卷离人群时,她感到万分恐慌与紧张。恐惧使她的大脑不知该如何指挥她的神经,就连视线也愈来愈模糊……她觉得自己就要往下沉了。
“救命——救命——”她开始挣扎。双手不断挥着,双脚也不停地踢动,但是踢空的双腿,使她更加害怕。“救命——救命——”
一直跟在她身后,想看看她玩什么把戏的徐忻弘,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救溺水的人,不能从正面去营救,因为人在极度的惊慌中,抓到什么就会死命捉住,技术再好的人,也会被一起拖下海。徐忻弘明白这个严重性,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游到丁曼雯的身侧,稳住了她的身体。
丁曼雯的神智还算清醒,除了苍白的脸色和逸去的笑容外,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她偏过头来,看了徐忻弘一眼,惊魂甫定。
“现在,照着我的话做。”徐忻弘说着,他认为她该自己试着游回岸上。“深呼吸。”
丁曼雯照着他的话,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没有别的选择。
“很好。然后,手,开始拨水,像这样。”徐忻弘示范了一次。
丁曼雯模仿着他的动作,而且,当她的手开始拨水的时候,她的脚也习惯性地开始打水,并且慢慢地游回岸边。
“很好,就是这样,对。”徐忻弘赞许着,她的反应很快,虽然曾经有致命的慌乱,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给人的感觉很……干净俐落,而且独立。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念念她:“不可以这么粗心大意,要随时注意自己的所在位置。还有,你绝对不可以一个人到海边去,要是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丁曼雯恍如到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一颗心正跳得狂烈,恐惧还没有被驱走半分,徐忻弘苦口婆心的叮咛又在她身边缭绕不已,句句都像是指责。
“是,你高明,你伟大,你救人一命,鸡犬升天,你功德无量。”丁曼雯丝毫没有去思考他话中真正的用意,只是一味地反讽他。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徐忻弘不明白她何以变得不可理喻,一时间嗫嚅得说不出话来。
“没那个意思,那你念什么念?莫非你希望我像电影里的剧情一样,以身相许?或者为你卖命?告诉你,想都别想!”丁曼雯出了一口莫须有的气后,恐惧不见了,心跳也恢复正常,双脚也不再发软,虽然是一个相当恐怖的经验,这下子也已全过去了。
“我不认为我该跟你吵,况且,我从来不跟女生吵。”徐忻弘平静地说完后,迳自走上沙滩。
丁曼雯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而且从他的背影中,她看出了他的愤怒——一个男人被曲解时,强自压抑下来的愤怒。
天啊,她做了什么?是他救了她呀!她该去跟他赔罪,然后谢谢他的救命之恩……不对,她该先去向他道谢,再向他为自己神智不清的脑袋和口不择言道歉……不对……她到底是该先道歉呢?还是先道谢?
不管啦,先向他解释清楚再说。
“小徐,你等等我!”丁曼雯赶紧加大步伐跟上他。“你听我说。”
“我说过,我不跟女生吵架的。”徐忻弘不理会她,他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理一个晴时多云偶阵雨的女生。
“我不是故意的,你要原谅我……”丁曼雯这才知道自己一时的情绪失控,是多么的惹人生气。
“小徐,我们去那边玩堆沙堡。”秀秀不由分说地拉起徐忻弘的手就往另一个方向去,全然忽略了丁曼雯。
丁曼雯这会儿只好气馁地垂下眼睫,独自坐到海堤上去。没有跟他解释清楚,他不原谅她,那她就再也没有心情去玩了。
太阳一寸一寸地接近海平面,海堤旁一点一点漫流出的海鲜香和沙滩上不知不觉中遽增的人潮,在在提醒他们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时,她的身旁来了一个穿着红色泳裤的男生,短短的三分头,被太阳晒得发亮的皮肤和亲切的笑容。他正用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向她打招呼。“嗨!”
那一口牙,简直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了。丁曼雯在心里赞叹着。
“你是外地来的?你的朋友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他问,说的是流利、亲切、温和的闽南语。
不想不生气,被他这一提,丁曼雯倒喧宾夺主地生起气来:那个混蛋小徐!真该用所有秀秀、小胡的骂人话来骂他。生什么气嘛,都已经跟他说不是故意的了,他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害得自己也没心情玩,看这笔帐,算不算得完!
“我上来欣赏夕阳的,我的朋友都在那边,有一票。”丁曼雯被他那浑然天成的亲和力所吸引,不知不觉用轻快的语调回答,还不忘自我保护地告诉他:她的朋友有一大票,要是他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别怪她没警告他。
“这里的夕阳的确很美,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也看了它二十年,夸张一点说,这里简直是我家的厨房。”他说着,笑了起来。
“才不是咧,是他家的大厅。”他的身旁钻上一个十多岁的小毛头,一脸调皮捣蛋地说:“这个海滩上,你所看到的人中,每五个就有一个是他的亲戚。”
丁曼雯真是瞠目结舌。“哇噻!好庞大的势力。”
“你别胡说啦!小毛头!”那三分头的大男生轻斥小毛头,一副大哥追打小弟的模样。
“你别吓坏了,实情是: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是三合院,亲戚和亲戚都住在同一处,所以,看起来好像家族势力很大,其实是有人情味。”他国语、台语全掺在一起讲,令人佩服的是:讲得还真溜。“我们很小就被教成见人就要叫,认识的叫辈分,不认识的也要叫叔叔、阿姨,所以,全村子里,随便讲一个名字,任何人都知道是哪一家的。”
“那不就不能有任何过失了?到处都是眼线。”丁曼雯不自觉地接下去说,那种情况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是啊!最常被告状的就是他。”小毛头指着那个大男生的脑袋。“偷偷跑去钓鱼,偷偷跑去摘芒果,打陀螺还会打破人家的玻璃……”
“小毛头,你是怕我放假回来太无聊,想挨一顿揍是不是!”大男生当真握起拳头了。
“是阿妈说的嘛!”小毛头捂着头说。
“哼!”他挥挥拳头,又转身对丁曼雯说:“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长大的。”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叫周黄泰泉,就住在这栋大房子的后面。现在是现役军人。你可以叫我阿泉,大家都这么叫我的,你呢?”
“我是丁曼雯,他们都叫我丁丁,住在高雄市内。”丁曼雯看他满有诚意的,也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关于他的姓氏,她有相当程度的好奇。“姓周黄的好像不多,一般复姓都不容易遇到呢!”
“那是在你们的圈子,在我们这里,多得是呢!光是你所看到的这些人,有
百分之八十都姓周黄。”他笑着,洁白的牙齿像一颗颗珍贵的贝石,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我们中门村的,大部分都姓周黄,再上去有个龚厝村,是姓龚的聚集地,再过去是林家村,那里的人都姓林,找不到几个别种姓氏的人。这是人类群居的一种较文明的形态,不过现在差不多都快变成奇谭了。”
“真是好玩,听起来很团结,跟现在的什么同乡会,有异曲同工之妙。”丁曼雯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种地方,而且还是亲身经历。“我该去找一些姓丁的来,组一个什么丁厝村,丁家村,里面全是自己人。”
“你还可以占领一座山,成立一个丁家寨,自己当总寨主。”周黄泰泉边摇头边说,心想真是个天真的小妹妹。
徐忻弘有意无意地就把眼光投到穿着红色休闲服、坐在海堤边的丁曼雯身上。
她曾有一段时间的沮丧和无所事事。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她的忏悔与自责——至少他认为她会如此——那曾引起他些许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