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埃米尔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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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姬家的人,说不得将来也是一名女使,他却是个无父无母、半人半魔的妖物,她是天,他是地,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只是……多么希望自己是普通人啊。

  姬氏一族采母系制度,女人能自主选择夫婿,她们出外奔走营生,由男人主持家务,她若选了他,他也能煮饭洗衣、打扫持家,天天守着—间小小的屋子,等她回来,他愿意这么过一辈子。

  他不想如她说的故事中那些男人,总想干一番出将入相的大事,他只要她,便心满意足。

  “小琬……”他贪恋地嗅着她发上香气,碧眸半阖,悄悄作一个永难成真的美梦。

  “什么粉身碎骨,别胡说。”她从未与人这般亲密,小脸晕红更浓,悄悄环住他纤细腰身, “总之,你快走吧,先避一阵子,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还能再见……”

  她忽觉臂上一阵炽热,有什么滑出袖口,凝神一看,却是母亲给她的银符,飘然坠地。

  她慌忙要捡,银符陡然放光,幻作一条银色咒蛇,飞窜而起,缠住他颈脖,瞬间嵌入血肉。

  “啊……”他捣住颈子踉跄跪倒,剧痛之下无法出声,只能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碧眸瞪着她。

  同时,四周叮叮当当一阵兵器响声,火把点起,树林里出现百余名女子的身影,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提剑擎刀,纯银打就的兵器闪耀一片银光,将少年与少女团团围住。

  “做得好,琬儿。”女使提着银剑,缓步而出,“你与这妖孽假意周旋,让我们有余裕布阵,这回,你是立下大功了。”

  大功?他痛得喘不过气,女使的话依旧清楚地传进耳里,他惊疑地看向抢着挡在他身前的少女。

  “娘!”她护着身后的他,哀求道:“放过他吧!他答允了我不再伤人,要不,让他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放过他吧!”

  “你还说这种话?你既然替娘引路,难道还想不透娘给你说的那番道理?”女使严峻道:“过来这里,他既让咒蛇缠上,必死无疑,莫要他临死发疯,拿你作人质,让我多费工夫。快过来!”

  是她引路?是她引路?

  他不愿相信,可怎能不信?他藏匿此处,除她之外无第二人知晓,姬家女人这般蜂拥而至,分明是事前便有了布置,不是她引来的,会是谁?何况她袖藏银符,早就备下对付他的陷阱!

  他受过多少重伤,都没这一次痛彻心扉。

  他眸底涌起红雾,一咬牙,猝然扣住她颈项拉回,将她压在身下。

  众女惊呼一声,同时抢上前两步,剑尖箭镞对准了他,只要女使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当场毙命。

  他恍若不觉,扣紧她细白颈项,锁住她惊恐慌乱的眼神。

  她小脸泪痕纵横,哭道:“对不起,埃米尔……”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她出卖他?对不起请饶她一命?对不起她终究将他当成妖魔看待?

  他眸光中又是怨毒,又是凄楚,痛苦绝望,眼底的红雾聚为血色泪水,淌落他雪白的颊,滴在她小睑上,晕成朵朵鲜艳。

  “因为有你,我以为……我终于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和你在一起,活下去。”他嗓音嘶哑,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吗?人与妖,终归殊途……”

  他缓缓抬掌,嗄声道:“你要殊途,我就给你殊途。”猛地出掌,重重打在她左肩。

  她肩骨碎裂,喷出一口鲜血,听见娘亲怒斥一声:“妖孽!”

  女使提银剑往他剌来,他侧身避过,女使接连三剑,他避开两招,第三剑却剌入他胸口,他抬起右掌,插入女使心房。

  “不要……”她尖叫,左肩剧痛,又咳出一大口血,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倒地,哭叫道:“娘!娘!”

  众女一拥而上,他拔出胸口的剑,冲入人群,刀剑砍在他身上,他恍若无所感,赤手空拳地撕开每一具身体。

  惨呼声此起彼落,月色被血染红。

  她小脸骇白,只是淌泪,看着他如虎入羊群,杀死她的大姨、她新婚三天的表姊、她隔邻的双生姊妹,杀死与她朝夕生活的族人。

  “不要!不要!不要……”她哀哀哭泣,唤不回那个杀红了眼的少年。一个个倒地的亲人,一遍遍撕碎她的心……

  最后一个女人也倒下,一切复归于平静。

  他静静矗立遍地尸体之间,半晌,转身走到她面前。她为他做的新袍已割得七零八落,露出他布满伤口的白皙身躯,血流了他满身,但伤口迅速合拢,最终变为一道道艳丽红痕。

  她已流不出泪,愣愣睁着一双清澈黑亮的圆眸,目光无惧无怒,空空洞洞。

  他容色如死般阗寂,同样无喜无怒。他瞧着呆滞的她,摸索着颈上的咒蛇,一把扯下,连带撕开皮肤,鲜血迸流,霎时间又愈合。

  “吸血鬼怕银,可我是半个人,若不刺中要害,我死不了。咒蛇杀得了吸血鬼,却对付不了血统不纯正的我。”他轻轻笑了,凄迷自语,“到头来,我被这人人厌弃的血统所救啊。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些吗?你怎地没转述给她们知道,让她们白白送命?”

  她没应声,木然望着他溅满鲜血的俊美脸庞,仿佛不识得他。

  他痴痴地瞧着她,他亲手画下这道仇恨的鸿沟,从今而后,她对他唯有恨,天涯海角也要杀他报仇。

  他也恨她,曾经多么渴望与她一生一世,如今这恨也就有多深刻。他恨她,即使恨她,他仍是……

  “我打你这一掌,痛吧?”他忽地脱下袍子、踢掉布靴,只余一件破烂长裤,满身红痕触目惊心。他俯身瞧着她,“你瞧我,伤都收口了,你以为我不痛吗?我当然痛,我有血有肉,受了伤也会流血、会痛苦,就因为我不是人,我的痛苦就不重要吗?就因为我不是人,你们连活命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什么拯救苍生的姬氏一族,我还有一半是人,你们就弃我不顾!”

  他狂野一笑,渐露魔魅之气,“我留你一命,等你来杀我。你瞧着吧,我可没那么轻易便死,你们要我死,我偏偏不死!我就等你来杀我,下回再见,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取你性命!”

  见她始终不语,他逼近她神情涣散的娇颜,怒道:“说话啊!你为何不说话?你最爱说话,说了那么多故事,怎地现下不说话了?”

  她闻言终于有了动静,眸光慢慢调向他,凝视他半晌,眼睫轻颤,流下泪来。

  她眼神凄苦,无声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狠恶瞬间崩解。

  “别哭。”他哑声哄着,想拭去她的泪,一抬手,却见自己满手血腥。

  他咬牙握拳,凝视她盈盈凄楚的泪眼,再难自抑,启唇含住她沾血的柔唇。

  “我喜欢你……”似有似无的低语,被夜风吹散。

  他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身伤痕交错的莹亮白肤隐入夜色。

  她静静地流泪。

  直到天明,有樵夫路过,才发现这修罗场,百余具尸体之间,躺着奄奄一息的少女。

  姬家与吸血鬼数次大战,以此役最为惨烈,族史记载中称为“小田坡夜战”,共计折损一百六十一名族人,连女使也丧生,全族术者伤亡殆尽,姬氏一族元气大伤。

  有人失去了挚爱的母亲与妻子,有人失去了姊妹与女儿,她们的亲人来盘问她发生何事,她坦承以告,承受指责。

  按理,因她而酿成这等大祸,该由女使对她做出惩处,但女使在此役中丧命,而她成为全族仅余懂得法术的术者。女使一职必须伏灭妖魔,不能由身无法力的普通人出任,她是祸首,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族中长者商议后,认为族人不能一日无长,再者,她的母亲因他丧生,日后再见,她应不会对他再留半点情面,遂决定命她继任女使,让她戴罪立功。

  在族人们不谅解的眼光中,十二岁的她从这一年起背负了责任,包括一族的再兴,包括与他之间不可解的血海深仇。

  在她率领之下,短短十年过去,姬氏一族再度兴盛。她与地底异族交易,取来贝悔石,打造成银腕轮,腕轮能将她自身灵力增强,化为有形的法器。她又另外铸造一把镶满咒文的纯银小剑,专以对付吸血鬼。

  十年间,她凭藉这两项利器,杀死三十二名吸血鬼,其余被降伏的大小妖魔不计其数。吸血魔族只畏惧阳光、烈火和银,他们魔力强大,乃是暗夜的主宰,但一听见她名字,莫不闻风而逃。

  十年间,她与他三次相遇,甚至有一次将银剑刺入他胸膛,却三次都教他逃逸而去。

  以她功力,断无杀不了他之理,何况他是姬氏一族的死仇,她下手不该留情,为何三次皆无法取他性命?

  族人们疑心,却没人敢问她。就如她们也不敢问,为何从不佩戴首饰的她,左手挂着银腕轮,右手却总是挂着一条木珠与小石串成的简陋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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