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韦长歌和苏妄言俱是心头一荡,彼此都想起那日在岳州城外吵架的事来了。
——“其实你又何必生气?在我眼里还是你最好看。”
苏妄言像从未见过似的凝视着韦长歌,当日他似是随口道来,他听着,也不在意,但,到了这一刻方才淡淡的,有了些许味道……
梅影道:“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不能瞒你,这辈子我就只喜欢小思一个,我也只有他一个。妹子,是我对不起你。’我呆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能为他所爱该是多么幸福,可我从没想过,他喜欢的竟会是个男人!……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发疯似的痛哭起来,但哭有什么用呢?哭完了,眼泪一抹,还是喜欢。我于是送他回去,等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那家的人,怪不得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无恙干涩地岔道:“那家?”
韦长歌忙趁机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吴钩的来历简略地跟他说了一遍。
无恙听了,皱眉道:“既然吴钩向来足迹不履中原之地,我家和他又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血洗我关连两家?莫非是受人所雇?——噫,也不对啊,我爹知道他的名字,分明是认识他的!”
众人皆是一怔,换了个眼色,都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明。
最后还是梅影低声地道:“无恙,其实……其实你本不姓关。”
“……什么意思?”
梅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君思——是关城来中原前的名字。”
无恙像是一时没有明白,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哑着嗓子道:“你骗我!”
韦长歌道:“无恙,你姑姑没骗你。你父亲关城,就是当年的君思,他何止是认识吴钩,他们俩根本就是艺出同门的师兄弟!”
无恙死死咬着下唇,面上神情显是不肯相信。
梅影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关城和君思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人。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是师兄弟那吴钩又为什么要杀你父亲,是不是?”她轻轻叹了一声,看着无恙道:“这些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我只盼你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把以前的一切当作一场噩梦,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愿意告诉你的……你若是不再追问,便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无恙苍白着脸,低声道:“我要你告诉我。”
梅影顿了顿,微微点头,道:“当年,他担心师父师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里的人告诉他他师父师弟都已经遭了不幸,君思甚至连尸首都没能找到。他听了,好半天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眼泪却像线一样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劝他,他也像没听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我也陪在旁边,三天三夜没有阖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担心我会寻短见是不是?’我忍着泪回答他:‘你这样总是对身体不好。’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声说:‘天涯海角,我总是要报这个仇的。’那以后几年,吴钩果然四处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来我家找我,说已经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来跟我辞行——他总算没忘记我!我高兴极了,让他报了仇快点回来。吴钩听我这么说,却出了一会儿神,回答说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想着,他虽然喜欢君思,但君思毕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等他为师父师弟报了仇,也许便不会再记挂他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强笑了笑,道:‘等我真的报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后,我怎么也不放心,便连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没多久,他就甩掉我一个人走了,后来就听说岳州离鸿山庄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还有谁有这等本事?我还没赶到岳州,和关家有姻亲的连家也遭了灭门。两件案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在路上听到消息,这才想到原来关城和连伐远就是害死他师父师弟的仇人。”
韦长歌听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道:“吴钩虽然对仇人恨之入骨,但灭人满门、殃及无辜也实在太过残忍。”
梅影冷笑道:“你们中原人假仁假义,我若恨一个人,也是会连他亲戚妻儿一并恨上的。”
韦长歌一笑,心道:“吴钩再怎么杀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经地义。”
她已接着道:“我想起那天他来辞行时说的话,生怕他真的随君思去了,一个人在中原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就到了苏州——”
无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颤声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苏州,依然没有找到吴钩,我忍不住想,也许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就算我这么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远见不到他了。那些日子,这样的念头我有过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准备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见有人在客栈的门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开了门,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欢喜地就要跳起来,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后面,感觉像走在梦里一样,心里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到了嘴边,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着我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前,庙里横七竖八睡着些乞丐,有老到胡子头发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岁大的。他拉着我走进去,轻声说:‘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有个孩子蜷成一团睡在地上,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我道:‘是个孩子——这孩子怎么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转身跪在我面前,他说:‘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却不肯起来,只说:‘妹子,我求你带这孩子回去,好好照顾他!’我道:‘你要我照顾他?这孩子……这孩子,他是什么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孩子,低声道:‘他叫无恙,是离鸿山庄唯一的后人了。’我问:‘关城和连伐远不是害死你师父师弟的凶手么?大哥,你怎的还要照顾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两件案子原来不关你的事?!’吴钩摇了摇头道‘不,关城他是我的仇人没错,那两件事也都是我所为。’我更加混乱,连声追问。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孩子姓关,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却又比哭还难看——唉,他那样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梅影停了片刻,接着道:“我‘啊’了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关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关城!原来,就算君思那样对他,他也还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照顾君思的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伤心、又绝望,五脏六腑都像被谁揉碎了似的,痛得纠结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但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是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能……我终于答应了他。他高兴极了,说这个孩子虽然是孤儿,但往后也就不怕被人欺负了。我颤着声音问他:‘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道:‘仇已经报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着他唯一的一点骨血不管。无恙长大了,必是要来找我报仇的。我且等到那个时候吧。’”
无恙面色惨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连连冷笑:“谁希罕他猫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会,只自往下说:“他临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细细地发出鼾声。他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也跟无恙差不多,那会儿,我们俩还都是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夜里也是这么睡在破庙里,白天就四处乞讨,忍饥挨饿,还要被人作践……不过小思的样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这么摸着你的头发,慢悠悠地说,声音柔得几乎能化水——他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