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的小手染上尘土,手心中有道新的伤口,想是方才被石头给划破的吧。
这点小伤又死不了人,她何必一副天地都快毁灭的样子,硬要别人的疼惜?
如果这样就直喊痛,那他手臂上这道怵目惊心的伤口、全身多处的伤痕,以及心底深处那永远也填补不了的黑洞,该怎么办?如何面对?又能向谁乞求疼惜?
他望着她那讨怜的模样,嘴里很想冷哼,但是眼眶间却毫无预警地涌上酸涩。
曾经……也有一副同样柔软馨香的小小身子,仗恃着旁人对她的疼爱作威作福,最擅长的就是攀抱着他人撒娇讨怜,黑白分明的眼内永远沾染水气。
小小软软的身子,有着难以言喻的绝美容貌。
如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全部都……不在了。
许是移情作用的关系,他握住摊开在自己眼前的小手,原本冷淡而带着些许恨意的表情渐渐放软,双唇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表情带着缅怀的哀伤,为她拭去伤处上的尘土,轻轻朝她的伤口吹气。
「不痛不痛喔。瞧,这样吹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熟练的哄法、带笑的语调,也不管这小女娃听不听得懂;他只记得,很久以前,奶娘是这么教他哄小妹的。
天知道在他受重伤的同时,为怎么还必须安慰她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伤口?
「不痛不痛。」小女娃笑逐颜开。
天空中,自午时过后便已聚积的阴霾逐渐散去,终于露头的日光映上她的笑脸,分外灿烂,也令他怔愣。
在他看呆了的同时,她在他怀中侧转身子,轻扶住他缠着布巾、隐隐渗出些许血渍的右臂吹气。「吹吹,不痛不痛了。」
他呆望着她努力吹气的模样,眼中热烫的液体迅速沿颊边落下,奔流不止。
女娃儿转回身子,本来一脸邀功般的得意模样,在看到他满脸泪水后瞬间着了慌,垮下的小脸上全是不知所措,一下子用仍沾着泥巴的小手为他抹泪,一下子又转过头对他的手臂吹气。
「吹,不痛不痛,不哭不哭……」
女娃儿不懂得要回避他的伤口,小手就按在他刚刚包扎好的青布巾上,带来几近刺骨的疼;然而这些痛楚,远远比不过她慌忙的小身子所带给他的震荡。
他蓦地收紧手臂,将女娃儿牢牢拥入怀中。
已经不曾再奢想过,他还能有感受到温情的一天。
他的父母、兄弟、小妹、奶娘,以及所有忠心老实的家仆和亲戚们,他的欢笑、他的家,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全都……不在了。
为何要独独留他孑然一身?
这是遭逢剧变以来的第一次,他的眼睛流得出泪。
情绪一旦溃堤,那满满的痛楚悲愤便再也遏抑不住。抱紧怀中的小小身子,他哭得无声,却惨惨切切。
「不哭嘛,不痛不痛啊!」小女娃抬起眼,看他哭得那么凄惨,也跟着他一起掉眼泪。
然后,灵光一现,她突然想起一个挺有效的办法,于是学着娘亲每次安慰她的方式,在他的脸颊下方--她抬头正好构得着之处,轻轻印下一吻。
「不哭了喔……」
他将怀抱缩得更紧,脸颊摩挲着她小小的头颅,身躯阵阵颤抖,嘴巴张开像在尽情号哭,声音却全部压抑成低浅而模糊的呜咽。
不哭了……多么简单的安慰词。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如果今日没有遇上她,他也不会哭。
让自己就这么永远沉落入暗黑的世界,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救赎。
为怎么要遇见她,让他再度感受失去的残酷?
为怎么……
「小姐……」焦急的呼唤声在远处响起,还带着哭腔。「小姐!妳在哪儿?出个声啊!小姐……」
丫鬟寻人的急切声音传入他的耳,让他迅速从溃决的情绪之中清醒。
神色复杂地望了望她带泪的小脸后,将她抱离他的身子,置于身旁的草地上,再以左手拾起身旁的小石块,用足气力朝前方树木丢去。
石块嵌入上方粗枝中,约有成年男子上臂宽的树枝很快便裂开断落,那声响惊动了正分散在苑中、忙着找小女娃的人们。
又凝望她一眼后,他飞快纵身离开。
现在的他,绝对不能再与任何无辜的人有所牵扯。
就像是种仪式般,让唯一的情感在方才掉落殆尽,以后,他将不会再软弱。
他那被捣毁的家园,他的亲人,他的仇,他的责任……
他那注定为遗嘱、为复仇而活的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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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出寺墙后,他在林间奔跑,绝佳的耳力让他犹能清楚地听到广平寺后院之中,那匆匆赶至的丫鬟们的惊呼声--
「唉呀!小姐怎么会哭成这样?!」
「啊!手怎么受伤了?!糟糕!这下我们铁定被老爷夫人骂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怎么小小姐旁边还有这样一大摊血?」
「好可怕!快!检查小小姐还有没有其它伤口……」
果然是个极度受疼的女孩儿啊。
抹去颊上还存留着的水渍,指间染上颊边污泥,他半垂双眸,左手扬起,藉由略显残破的衣袍将脸上的狼狈拭净,而后,用力扣上自己受伤的右手臂。
蔓延开来的疼痛有如怒湍急流一般,迅速在四肢百骸肆虐奔腾,却没能让他停住脚步。
弧线优雅的唇轻扬着,俊美的脸上因自残的剧疼而蹙了下眉头,随后,全部归入冷然。
他的情绪,从此全部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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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翳日,路上的黄沙被风吹得四处飘扬,空气中却感觉不到任何将要下雨的水气。
山间的石砾道路上,一列人马急速前进着。
「好诡异的天气,现在明明就是盛夏啊。」上了年纪的总管扶着小轿侧边,低声咕哝。
「总管爷爷,你在抱怨些怎么呀?」小轿窗框中的帷幕被从内掀起,露出一张甜美白皙的笑脸。
「没有怎么啦,只是这座山里石子路难走,才会让轿子这样摇荡颠簸,委屈小姐了。」
「说颠簸倒也还好,我只要一想到上京以后就能跟爹和娘会合,怎么不舒服都全忘了。」
「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到达京城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小姐妳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尽量别吹风,好好在轿子里休息吧。」总管嘴里虽然殷殷叮嘱,心底依旧忍不住犯着嘀咕。
都怪那个奶娘,说怎么小姐大病初愈,身体阴寒,不适合碰水,所以坚持走陆道。不然如果走水路的话,达京速度一定可以快上许多。
「我不想休息。轿内好闷,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害我睡不着。」眉头皱起,小脸蛋上很是不满。
「奇怪的味道?」怎么会?上路之前他和奶娘都亲自确认过轿子的舒适度啊!
「对啊,好臭喔,还有……像是我之前偷偷跳进池塘里面抓鱼采莲花的味儿……听说叫做腥味。」她努力嗅了嗅,鼻端两翼因为这样的动作而扩张着,然后很疑惑地看着总管。「味道还满重的啊,你没有闻到吗?」
「小姐就是因为偷偷跳进池塘差点淹死,才会病得出不了门,也害我们全被老爷处罚,现在还敢提啊?」总管对着女孩吹胡子瞪眼,后者回以一个耍赖的笑容,让他很无奈。
只能怪大伙儿都太宠小姐了,才会老是由着她作威作福,却仍旧任劳任怨。
无奈归无奈,若论道把小姐宠成这副德行的始作俑者,他也是其中之一,没资格怪其它人就是了。
「哪有怎么味道,或许是小姐妳身体还没好,嗅觉比较敏感,再加上首次出远门……」
等等!等等!说着说着,他才突然想起,小姐对味道的感觉本来就比一般人还要敏锐许多,这跟身体虚弱与否没怎么关联,或许是真有个怎么问题……
她说闻到腥味……
「好好待在轿内!」神色丕变,他急忙对女孩吩咐,随后即拉上布幔,往队伍前方奔去。
「怎么回事啊?」女孩在轿子里咕哝着。
很快地,轿子停下落地,前方的轿帘被掀起。
「奶娘?」她疑惑地看着眼前身形微微福态的女子。
「小姐,快出来!」奶娘紧张地伸手,半抱半拉将她扯出轿子,交给总管,然后自己坐入轿内。「起轿!」
「怎么回事?」她疑惑地待在总管怀中,被抱着跑。
「之前曾经听说这座山里最近不太平静,我们怕有盗匪出没,小姐既然闻到奇怪的味道,我们就不能不小心。」
「就算有盗匪,我们还有足够的仆役护着,怕怎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姐妳先躲起来,等我们确定没事了会来找妳。」
「喔,好。」被放置在高高的草丛间,她急忙拉住总管的手。「要快点回来喔!」
「一定会的。」总管压下她的身子。「躲好,不要动,不要说话,也不要探头,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