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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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乔先不答,野气地盯着他,小脸有点严肃,度测着什么似。

  「你是这里的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疑问是庄重的,甚至审慎。大眼睛仍然盯着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态度认真有礼,并不因为二乔年纪小而不将之当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乔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脸儿却绷得严谨,还在思量,像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我叫二乔。」未了,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大眼直直望着他的眼眸,毫无半点忸怩。

  光藏轻轻点头,像是说:他记下了。

  「那是什么?」二乔指着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东西问道。「你刚刚在吹的就是这个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会意说道:「喔,这个呀,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芦叶卷成了管,拿来吹奏。像这样──」说着,吹了起来。

  胡茄声凄清哀凉,要催人落泪心伤。二乔如大人般颦叹起气,低眉道:

  「这声音好生哀伤。这是什么曲子?我从不曾听别人吹奏过。」

  「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丝腼腆。他将胡笳递给她,温文笑起来。「妳要试试看吗?」

  胡笳声美则美矣,但那声音实在太哀凉,二乔想想还是摇头,说道:

  「罢了。还是别的好,我吹不来。」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该回去了。」

  二乔置若罔闻,大眼睛仍然肆无忌惮地盯着光藏。

  大概是因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该有的矜持。眼前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宁淡,有种外于世且外于年纪的沉静。

  或许因为这样的宁淡感,也或许他温沉的态度,她一点都不认生,没有不知手脚该哪安放的无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腼腆。

  「你多大了?来这里多久了?都做些什么?」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好奇疑问──唉!毛病。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对这小姑娘肆无忌惮的眼光、莽撞的问题,有种突然冲撞而遇的惊奇,心下有些小小讶异。他没碰过这样的小女儿家。他看她梳着双髻,穿著长袖青衫及青裙,还不到他肩膊高,身形还带股稚气,约莫八、九岁年纪,显然的却不似寻常像她这般年岁的女儿家那般,已有的自觉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离的。佛门修行,不执一切相;与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会刻意阐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结交。这个小女儿突然就闯入,尽管讶然,他对她亦笑得欢喜。

  他也不敷衍,认真回道:「我十二岁入寺,三年有余了。每天除了早晚课、抄诵佛经,就负责提水、砍柴,和寺里一些洒扫工作,闲余时,尚跟着住持师父学习些医理。」

  「这样啊……」二乔老成地点点头。

  本宁寺的善男信女多来自附近几个小村庄,住持净澄老和尚颇懂一些医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余,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么,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师父是不鼓励他吹弄丝竹而执情于相的。「我自己学的,就那么会了。」

  「哦。」二乔又点头。她必须仰头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问题还是那么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

  不管她说什么,光藏似乎永远不会惊讶的双眸,霎时抽搐了一下。但面对二乔仰探的脸,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依是柔声地回道:

  「我并非这里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双亲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头,正巧遇上云游到蔡州的住持师父。师父可怜我孤单一人,带我回到本宁寺,我就这么留下来了。」说到最后,温和笑起来,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说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二乔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诧,神色微讶,慢慢却笑开,管不住地伸手抚揉她的髻发。

  「谢谢妳,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二乔。而且我十岁了,不小了。」二乔神态认真。就像她的安慰也是认真的。

  光藏禁不住微微又一笑。才十岁,的确,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不过,哪家十岁的女儿家会像她这样──问题那么多、四处乱跑、拋头露面的?

  「天色已晚,妳该回去了,二乔姑娘。」尽管如此,她水灵的双眼是有表情的,会渗出情绪;他对待得认真。

  二乔依是一脸严肃,小人儿家把丁点小事都看得天大似地庄重。对于光藏的提醒,她如沾耳边轻风,稍嫌凝重的小脸,不露一点心里的表情。

  「你知道,是鸡母先生鸡子,还是鸡子先孵出鸡母吗?」不提防,这问题就突然冒出来。

  「这个嘛……」光藏没楞倒,认真思索着。她仰着小脸等待回答的表情也是认真的。「这问题太难。照理说,应该是先有鸡母,才会生鸡子吧。可是,没有鸡子,鸡母又从何孵化而来呢?对不起了,二乔姑娘,这问题我回答不来。」

  二乔眨眨眼,水亮的大眼看不出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只是抿嘴点了点头,又问道:

  「为什么蚕子吃了桑芽会吐丝成茧?」

  「这是因为蚕子吃了桑叶后,牠会成长变化,就好象我们每天吃食会长大一般。蚕子吃了桑叶,吐丝成茧将自己包裹在里头而变成蛹,然后蛹慢慢长大变化,最后羽化成蛾破茧而出。所以,蚕子会吐丝,是因为牠慢慢在成长。」

  「原来如此……」二乔低呼起来,微胀红着脸,有些小小的激动。

  她重重点头,吁了口气,似乎觉得满意。谁知忽然又抬起头,疑惑反而更多。

  「那么,为什么我爹娘不让我读诗文?为什么要遵从『三从』『四德』之道?为什么要成亲出嫁?要生儿育女?」

  啊……光藏心头一楞,小小的错愕。没想到十岁的小女娃会有这般的疑题。他不能对她敷衍,但他该怎么回答?

  「小姑娘,」他蹲身下去,变成他仰视她。「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妳解释。我想妳爹娘是希望妳熟习妇礼,将来出嫁后,事奉翁姑、相夫教子,能得婆家欢喜疼爱。妳爹娘是为妳好的,没有哪家女儿不出嫁、生儿育女的。这样妳懂吗?」

  二乔蹙眉摇头,露出一丝困惑。

  「那么,你呢?你也会成亲吗?」

  「我?」光藏又楞,温笑起来。「当然不会。」

  「为什么?」又来了。她又要问为什么了。

  「因为我是出家人。」他却好耐性。「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为什么出家人就不能成亲?」

  「没有为什么。戒律本就是如此。」

  「那么,你不要再出家不就成了?」她俏脸一偏,正经且疑惑的神色。那疑问,既理所当然又天真。

  「这──」光藏被问倒,失策地笑一笑。「不成的。我在佛前立誓,不能轻易还俗。」再说,他从来未曾想过儿女之私。

  净澄师父一再告诫,爱嗔痴怨,所有的情念痴欲都不脱「有形」的执念,均逃不出「成住坏空」的命运;谆谆教诲,就怕他们为情所惑、为情所苦,堪不破情字这一关。

  「为什么?」二乔还要问。「我佛慈悲,不会计较你立了誓又还俗的。」

  对她的天真,光藏不禁轻笑起来。

  「不成的,二乔姑娘。誓言就是誓言。」

  「为什么?誓言很重要吗?」

  他慎重点头,说道:「是的,誓言很重要,它是有重量的。妳一立誓了,就不能反悔。」

  是的了,没错,发了誓是不能反悔的。她在心头同意,拿眼瞅了光藏。

  「那么,你一辈子是不娶亲了?」

  「是的。」光藏起身俯望她,眼神温柔好包容。

  这般,她问,他答,二乔心中淹漫一股暖意,说不出一种满涨的感觉。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她瞇眼含笑起来,望着光藏。晚风打过她脸庞,拂乱她的髻发,在空中卷成漩涡。

  只有他,对她的疑惑会如此认真倾听、给予回答。

  「二乔!」

  随风荡来叫唤她的声音。

  「啊!大乔在找我了。我得走了!」她匆忙转身,像她出现时一样冷不防。

  跑了两步,她想起什么似,突然停下来,回身对光藏高高、殷勤地挥手。她身后一片广漠无垠的穹苍,小小的身影,恍恍要给天和地吞掉了似。

  光藏不由自主地也举手朝她挥舞,见她在晚艳中被染红的脸笑了,像春花开。

  他站着没动,看她跑远。身影在风沙中、紫红的夕颜下,一寸一寸地薄下去,影子似地成了一个轮廓。

  等他回神时,他发现他尚仍对着空洞的晚烟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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