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
对阿俊的感伤感同身受,张晨莹听得很专注,忍不住催促著。
「结果……」阿俊咽了咽口水:「我打了她一巴掌。」
「什么?!」张晨莹的下巴掉到胸前:「你干嘛打她呀?」
由爱生恨也不是这样的啊!
「我也不想啊!」阿俊急急辩解著:「那时候我才几岁啊!一时气不过,又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心里面的感受,所以、所以一急之下就、就……」
「就一巴掌拍下去,於是你们两个就绝交了。」顺著阿俊的口气,关泽辰自动自发地玩起故事接龙的游戏。「後来你喜欢的女生搬家、你过世,从此之後变成你心里面的遗憾……我没说错吧?」
阿俊点点头。
「我是在上国中前的那个暑假,得肺炎死掉的。那时候,她全家都搬到北部了,应该也不知道我过世的消息……跟著少爷搬到台北的第一个晚上,我想,我生前从来没有机会到台北,现在既然来了,就想要到处走一走,或许有机会碰见她,就算是希望渺茫,总归也是个机会……没想到这世界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居然在百货公司里遇见她,虽然过了那么多年,可是她的模样,几乎一点也没有改变……我跟著她回到她家,看她跟家人讨论事情、展示上街采买的商品、挑喜饼、看婚纱照……我才知道,她快要结婚了。」
「所以你才天天往她家跑,对不对?」
望著阿俊好悲伤的面孔,张晨莹不由得为眼前苍白瘦弱的小男孩掬一把同情之泪。
「其实,我也不贪心,只要看到她开开心心地出嫁,我也就很满足了。」阿俊声音听来哑哑地,像是泪水梗在喉头般:「这样就够了。我没想到在离开人世之前,还有机会看到她穿白纱的样子……」
「够了,不要再装可怜了!」冷硬的声音粗暴地截断了阿俊未竟的话语,丁珀威口气酸溜溜地抢走了发言权:「说来说去,就是拐著弯骂我不近人情、没有人性是吧?」
从一出场到现在,他完全被当成大反派打压,连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只不过是尽忠职守地执行该处理的任务,他究竟哪里做错了?
最委屈的人,根本是他嘛!
阿俊吸吸鼻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冷不防被丁珀威打断。他挥一挥手,摆出莫可奈何的厌弃貌:
「算了,我自认倒楣。趁我後悔之前,赶快把这件事情了结……你在发什么呆?那个叫阿俊的,我就是在说你!小心要是我反悔不帮忙,你再怎么哀求,我都不会买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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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喧闹忙碌了一整天的江家,终於悄然平静下来。
几个如苦力般被呼来唤去打杂的男士打著呵欠各自回房安歇,为更加操劳的明日预存体力。女眷们叽叽喳喳指挥大局的声响也小了,为了明日容光焕发的美貌,赶紧敷上保湿面膜睡美容觉去。
就要出阁的新娘子,却是那个怎么样也睡不下的人。
虽然母亲劝她赶紧休息,明天才能气色饱满、漂漂亮亮地出嫁,她却偏偏怎么样也没有困倦的疲意。倚著墙、搂著抱枕斜坐在柔软的床褥上头,在寂静的夜里,心绪紊乱地想著好多事情。
就要结婚了。相恋多年的男朋友,即将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另一半,也算是种理所当然的发展。她是幸福的,在家有双亲宠爱,未来的公婆又和蔼可亲,未婚夫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将来生活的美满可期,她真心为自己幸运的际遇感到欢喜……
「喂。」
一个陌生的嗓音倏地响起。她错愕地愣了愣,四处张望,却见到一名男孩就站在她面前,露出别扭的神色。
那张清秀的脸庞,似曾相识。
她眨了眨眼。是谁呀?
「听说你要搬家了?」男孩往前跨了一大步,倔强的双眼写满愠怒。「干嘛搬家啊,你很奇怪耶。」
「我……我也不想呀。」
她急急辩解,摇著双手的同时,却发现身边的景物瞬时改变,她就站在小公园的秋千旁,黄昏的斜阳,将她与男孩的影子拉得好长。
她还迷惘著,内心一处隐蔽的记忆却不自觉地浮上心头,在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好仓卒、好焦急地抓住男孩的双手,像是乞讨著对方的谅解:
「我爸爸的公司调他到台北去工作,全家人都要搬走,我说过我不想走,可是,他们不听呀……」
「你不要走啦。」男孩偏过头,抛下一句无理的要求。
「我真的也不想走嘛……」
她急得就要流下眼泪。她不想离开的,下个月就要毕业典礼了,更何况……她以为可以跟他一起上国中的呀。
他们约好了,就算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也还是可以到同一家补习班补习。他与她同班六年,一直维持著很亲昵的关系,即使常被无聊的同学取笑消遣,仍不减他们之间的友谊。
怎么能预料到,这份被他们两人看成理所当然的缘份,就要断了……
男孩沉默不语,夕阳斜斜地晒在他脸上,映出一张隐忍著怒气的容颜。
他的目光回避著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男孩狠狠甩开她的双手。她一愣,下意识地扬起头,望著男孩陡然高举的手掌,她害怕得闭上眼睛,直觉以为自己就要挨打了……
胸怀一热,她的脸颊上并未如同预期地印上指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实的拥抱——男孩敞开双手,好用力、好认真地抱紧了她。
她愕然地睁开眼睛,只看见男孩颈侧柔软的细毛,一股冲动涌上,她情不自禁也伸手回抱他,脸庞埋藏在男孩颈间,轻轻摩挲著;不知为何,她鼻头一阵酸楚,眼泪滚滚落下。
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离开他啊……
「我要走了。」男孩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沙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仰头望著他,无法明白他的话语:
「走……去哪里?」
男孩眯著眼睛对她笑一笑,温柔得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不擅表达内心情感的倔性子男孩。他缓缓松开环抱著她的手,右手轻轻拂过她的发、她的耳、她的脸颊与下巴,往後退开的那一瞬间,双眼满是依恋……
「江晓宜,我喜欢你!」
男孩一面往後跑著,一面转头过来、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喊,一声一声,喊得她的心好暖,又好疼。
「江晓宜,我喜欢你!江晓宜,我喜欢你!江晓宜,我喜——欢——你——」
「李光俊!」
她在泪眼朦胧中扬起笑容,朝愈来愈远的男孩挥手,初次坦率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却发现身旁的景物霎时消逝——抱枕滚到了地板上,她的身上穿著的,是丝绸料的睡衣,不是那身蓝白相间的小学制服。
一瞬间,她惘然地注视著眼前空荡荡的白色墙壁,以及衣柜上挂著的华丽饰物,无法回神。
房门「呀」地一声被推开,江妈妈捧著一叠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却发现女儿居然还未入眠,於是半谴责地开了口:
「怎么还不睡?明天精神不好,黑眼圈跑出来可就麻烦了。」
江晓宜缓缓眨了眨眼,神智逐渐恢复成清明的状态。
她环顾四周,突然叹了一口气,嘴角涌现一抹含著惆怅的笑容,她感慨地伸手拉住母亲的臂弯,以梦幻般的怀念神情说著:
「妈,我刚刚作了梦,梦见以前我们还没搬来台北前,住在台南的事情……你记不记得那个时候跟我很要好的李光俊?我梦见他了耶。跟你讲喔,我小时候一直暗恋他,可是搬家之後,就没有联络了,我还哭了好久……好怀念喔。不晓得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窗外,一抹幽魂悄悄注视这一切;在瞥见江晓宜幸福的笑靥之後,深深叹了一口气,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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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各位该修正一下对我的态度了吧?」
双手抱胸,丁珀威不愠不火地表达意见。屋子里的活人一致露出不予置评的脸色,小鬼群们则是装聋作哑起来。只有阿俊一脸认真地走到丁珀威面前,诚心诚意地向他道谢:
「谢谢你替我达成心愿。」
「好说好说。」丁珀威扯动嘴角,典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只希望各位大爷夫人们赏点脸,乖乖跟著我回馆里将後续的事情办一办,该投胎的,快去排队;该回地府窝著的,也别再拖拖拉拉,咱们给彼此留点情面,日後相见也还有三分情,是吧?」
前天晚上那一场发生在江家的梦境,仰仗的全是丁珀威高强的法力,才能让阿俊顺利进入江晓宜的梦境之中,弥补多年前的遗憾与残愿。这么一来,阿俊不再对人间有执著,也能心甘情愿回到地府等候来世,等待下一回孕育成胎、诞生於人间的崭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