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像是把整个江南都搬回台湾似的,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好厉害啊……」
张晨莹抚著胸口,眼睛仍骨碌碌地往四周景物打量著。那些所谓的「老师」果然都很富有,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就不知道值几千万装潢费哪……
「一点也不厉害。」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门内众人有志一同地扭头过去一瞧端倪,却见到一名头戴斗笠、身穿布衣、脚上鲜黄色的雨靴还沾满泥泞的——
筍农。
「师父!」
四人之中,先出声的是丁珀威。他一反平素嘻嘻哈哈的姿态,必恭必敬地大步走向中年男子身旁,取下他背上装满嫩笋的竹篓。
「叔叔。」
关泽辰与关吉蒔同时发声,脸上有著意外的表情。不是说叔叔外出旅修,完全是行踪不明的情况吗?怎么……
看出所有人的讶然,关正理呵呵一笑,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淡褐色的粗犷脸庞:
「料到你们今天会回来探望我,我特地去山上采了鲜笋,招待大家。欵……立旭?把竹笋拿去後面,请郭嫂处理一下,该准备中饭了。」
一名看来比丁珀威年幼些许的徒弟应声後,趋上前来提著竹篓离开。
环顾众人,关定理的脸上一直漾著和蔼的笑容。目光挪移到张晨莹脸上,他绽开更深邃的笑容,好亲切地开口:
「见到你父亲没有?」
「我父亲?他、他早就过世了啊……啊!」张晨莹先是摸不著头绪地呐呐回应。接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惊跳起来,指著关正理那张看来纯朴如农人的脸庞,结结巴巴地:「你、你不是那个在庙旁边摆摊卖水果的大叔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关泽辰一行人满头雾水。
关正理却笑了开来,伸手拍拍张晨莹的肩膀:
「很好,你还记得我,真是令我高兴……怎么样?最近过得好不好?」
在一旁的关泽辰终於忍不住地插话发问:「叔叔,你认识她?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上个月初,这位小姐与她母亲到屏东山上的紫竹寺参拜,正好我在山脚下摆摊卖荔枝,机缘巧合,跟她多聊了几句。」
关正理眯著眼睛,朝张晨莹友善地笑著。
一向喜欢四处云游的他,没事就喜欢变装为果农或菜农,扛著几箩筐的鲜蔬甜果摆摊贩售,算是业余的兴趣吧。不明就里的人,瞧他那一身粗布衣衫,便当他是一般农民看待,他也乐得继续享受这类扮装游戏的趣味,将斗笠压得低低地,以旁观者的姿态静静观察众生,冷眼看人。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发生些小小插曲——就像张晨莹的出现。
「小姑娘人挺好,看我一个人在摊子前,还怕我闷,先是向我买了一大串荔枝,然後好声好气地陪著我天南地北闲聊了好一阵。」
关正理的话,引来关泽辰会心一笑。想起他初次与张晨莹见面,不就是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吗?
「呃,我当时不知道您的身分,还以为您卖水果卖得很疲劳,所以想说跟您聊天解闷……」张晨莹窘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那很好,也多亏有你,好久没有人跟我这么自在地说笑啦。」关正理一席话,化解了张晨莹的羞赧:「我记得你告诉我,你的父亲过世了,让你觉得很遗憾。你很希望还有机会见他一面,在拜拜的时候,还偷偷祈求神明允许你爸爸进入你的梦境……没有意外的话,你的心愿应当达成了吧?」
「啊!」丁珀威怱地喊了一声,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一击手掌,顿悟似的望著自己的师父:「这么说来,她身上的法气,是师父借给她的?」
「法气?」
关泽辰讶然地将目光移往张晨莹的身躯,上下打量。脑海中,许多零碎的片段重新组合为有深意的影像,解释了所有悬疑之处……
「所以,晨莹现在之所以看得见鬼魂,凭藉的其实是叔叔的法力?」
难怪张晨莹一开始被吓成那样!假使是天生便能见阴阳的人,怎么可能在被吓了将近二十年後,还不变得麻木不仁?
关正理微笑承认。「我偷偷替她下了咒,让她在七月这段时间内,看得见鬼魂。目的是要成全她再见父亲一面的愿望……但是,小姑娘,你究竟见著你父亲没有?」
张晨莹默然半晌,才嗓音低低地开口:
「什么鬼都见过了,就是没看过我爸。」
「是这样吗……」关正理沉吟片刻,伸手掐指算了算,嘴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意:「你的运气实在不好,前脚刚踏出家门,你父亲後脚就回到家,就这么错过了……既然我答应了要完成你的愿望,这点小事,也没有道理不帮。来,到神桌前。」
「啊?」张晨莹虽不明所以,但也听话地照做。
他点燃三炷香,递给张晨莹:
「诚心诚意冥想你父亲的长相,默念他的名字……吉蒔。」关定理突然伸手制止预备退开的关吉蒔。「不用回避。有叔叔在这里,你不必担心。」
关吉蒔默默点头,乖乖站在丁珀威身後,注视关正理施法的过程。
原本平静无风的厅堂内,突然掀起阵阵似有若无的气流。
除了关吉蒔之外的众人,全都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身影由朦胧到清晰呈现的过程:当气流沉淀下来的同时,男人先是茫然地左右张望一阵,在目光终於与张晨莹相交的瞬间,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晨莹!」
「爸!」
从没想过,此生居然还有机会真切地凝视已然逝世的父亲……张晨莹怔怔望著眼前的父亲几秒,珍珠般大小的泪水瞬时断线般滚滚滑落。
她忘情地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也已老泪纵横的父亲,嘴里急切而混乱地说著好多话:
「爸,我好想你,爸……你有没有吃到我炒的那盘牛肉?你以前总是嫌我不会煮菜,我现在已经很会了喔,什么菜都会弄……你知不知道我考上大学了?是很好的国立大学哦,而且还是热门科系,你知道吗?爸,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缺什么东西?爸……」
「没有没有,我过得很好。」张爸爸爱怜地抚著女儿的发丝,手指有著无法抑制的颤抖:「晨莹,你长大了,懂事了。这样很好,爸爸很开心……」
厅堂内上演著催泪的父女相见戏码,关正理露出会心一笑,踱步到关泽辰面前。
「泽辰,好久没见到你了。怎么样,书念得如何?」
「很顺利。」关泽辰扬起笑容。「叔叔,谢谢你帮晨莹达成心愿。」
关正理摆摆手。「别谢了,更何况我帮她并不是因为你,只是单纯喜欢这个小姑娘。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我会的。」
关泽辰点头,对叔叔几乎是未卜先知的异能并不感觉讶异。
「师父。」丁珀威插嘴,脸色严谨地向关正理报告:「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替你把先前散失的小鬼追了回来,等会儿就可以处理还魂式——」
「好、好。」关正理微笑著打断丁珀威的话语:「你做事情我一向放心。我没打算过问,就全都交给你吧。」
「是。」丁珀威必恭必敬地微一欠身,退到後方,合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忙碌起来。
「泽辰。」
摒退丁珀威,关正理再一次将注意力搁到关泽辰身上。
「你的事情,我听你爸向我抱怨过了。」
「是指继续念博士班的事情吗?」关泽辰微笑,心里却愀然做好遭受责备的预防。
「嗯。」
出乎意料之外地,关正理的脸色依旧和蔼,丝毫没有苛责的意思。
他拍了拍关泽辰的肩膀,笑眯眯地开口:
「决定了的事情,就要全力以赴、做到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才不会对不起自己。知不知道?」
没想到竟会听见这般含有勉励意味的话语,关泽辰错愕地瞪视著关正理:
「叔叔,你……不劝我回家学法吗?」
「要劝,就不会拖到现在,还任著你考了个什么博士班了。」关定理咧著嘴,微眯的眼睛闪烁著智慧的光芒:「小时候逼著你拜师学法,实在是出於我的爱才之心;资质这么好的小孩子,不往这方面发展,岂不是浪费了吗?但看著你逐渐长大,又那么爱读书的模样,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有了底。我知道你聪明,自己有想追求的目标,那很好,人本来就该拣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我的确希望你承接我们老一辈的衣钵,但也仅止於希望,你有充份的选择权。」
第一次听见叔叔充满理解与包容的话语,关泽辰缓缓绽出一抹苦涩的笑。
「如果我爸跟你的想法也一样,那就好了。」感慨满怀。
「欵,你跟他有什么好呕的?」关正理摆摆手:「你爸那个人,就是脾气差,更何况你是他生身儿子,他对你的期望,自然高得多。你啊,找时间回去跟他好好说,他要打要骂就任著他来,等他把所有的话都骂光了,就不得不接受现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