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莹的冷汗都快淹死自己了。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默念佛号:
「这就叫做人不如鬼,连鬼都来关注了,却连个人影也没……我说伯伯啊!你别哭啦!呜……再这样下去,我也要哭了……」被身边以倍数激增的围观鬼魂吓到哭。
附近的鬼魂虽然众多,却多与老先生保持距离,没敢上前打扰。僵局持续好一阵子,突然众鬼间钻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下,笔直走向哭得缩成一团的伤心老先生。
张晨莹见状大惊,想也没想就脱口喊著:
「你不要过来喔!我警告你!我有——」话说到这里突然气短,她心虚地往随身提包里头探,却摸不著先前妈妈为她求来的保身符,当下惊得魂飞魄散,连虚张声势的恐吓都说不出口。
听见她不成气候的示威,那看来瘦弱的身影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死白的脸透著寒气,看得出来生前相貌俊美;四肢俱全,从外观倒是看不出来死法为何,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是日本恐怖电影里头冤死的男主角那般满怀怨念……
少年鬼魂的眼神沉静地往她身上兜来,看得她四肢冰凉手抖脚麻——
「哇……不要看我!」在周遭路人错愕的注视下,张晨莹当下不顾一切地尖叫出声:「我知道你死得很早很不甘愿,可是人不是我杀的啊,讨命也不要找我,我只是路过的而已!」
一面鸡猫子鬼叫,一面拼命往远方逃窜,惹得附近被她怪异行径吓坏的行人拼命闪躲,都努力推挤著与她保持安全距离。跑到一半,张晨莹又猛然煞车,想起还困在鬼阵中的老伯,虽然已经害怕得快要崩溃,还是硬挤出所剩无几的勇气,心一横,往柱子下方冲——
「嗄?」
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围观的鬼魂们不耐烦地瞪著这名莽撞的少女,低声抱怨著被迫挤开一个位子供她容身;急忙跑来的张晨莹愕然地注视著眼前的画面,完全忘记自己是杀回来救人的……
方才那个将她吓跑的少年鬼魂,此刻正表情温和地蹲下身与老先生喁喁细语;老先生抬起头,噙著泪水喃喃诉说著些什么,少年听著、点点头,又向老先生说了几句话,老先生乍然绽出笑容,一面口齿不清地道著谢,一面歪歪斜斜地拄著拐杖支起身,一度阴郁的心情显然已放晴。
张晨莹还陷在莫大的震惊中!
「伯、伯伯,你也瞧得见……这些东西吗?」
她没敢说出关键字,只伸出手指,遥遥指著一干看热闹的鬼魂,招来鬼魂一阵嘘声。
老先生愣了几秒,突然笑了。他扬起手朝嘴巴开得老大的张晨莹挥了挥,笑容里已不见任何悲伤:
「妹妹再见喽,谢谢你的点心,老邱要回家去啦!」
「欵,等、等一等呀,伯伯!」
他想起回家的路了吗?张晨莹急忙弯腰捡拾起方才为老先生买来的糖炒栗子,无视於一旁对她行注目礼的少年鬼魂,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伯伯!这些栗子带在路上吃,要不拿回家给你的家人吧……伯伯?」
慌忙追赶几步路之後,她愣愣地停住脚步,眼神茫然地投向不断拥来的人潮。
怎么可能?老先生的身影竟已消失?
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老先生,还需以竹杖支撑才得以行走,怎么说,离开的速度都不该如此迅速……
张晨莹心头一凉。
路上的行人瞧见她一下子乱叫、一下子狂奔追逐的诡谲独脚戏,在投以异样目光後,便纷纷加速脚步离开。有几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在发现张晨莹停下脚步、面色灰败地东张西望後,也赶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以免被精神似乎有问题的女人缠上……
回头去看方才众鬼群聚的柱子下,因没戏好看而顿感无聊的鬼魂都已散去,只余下那名曾与老先生对谈的少年鬼魂仍伫立原地,一双冷冰冰的黑眸往她身上望来,张口欲言……
她不敢多驻足片刻,口里拼命念著南无阿弥陀佛,边冲进表姊逗留好一阵子的银饰店里头。一瞧见仍兀自与店员打情骂俏的表姊,心头大石陡地落下,将怀里的纸包往表姊手上一掷,找个远离驻店鬼魂的角落缩了起来。
「哟,糖炒栗子?」表姊稀奇地打开纸包。「这不是很贵的吗?还买了这么一大包?」
表妹何时这么懂得孝敬长辈了?
「啊、哈、哈。」
答不出话来的张晨莹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含糊带过。
稍稍定下心神後,她抬头怯怯问著店员:「呃,请问一下喔,对面的……那个地方……」她指著老先生原本栖息的角落。「是不是都会有一个老先生在那里乞讨啊?」
「有吗?」有型帅哥抓抓头,做出不太符合他形象的呆呆动作。「我没印象耶。」
「你仔细想想看嘛。」她还不愿死心,频频追问:「一个看起来很老很瘦的老先生,走路有点不方便、拄著一根竹拐杖,有没有?」
「唔……」帅哥抓头的动作愈来愈大力。「听你这样一讲,好像有……」
「有吗?有吗?」
她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深深呼出一口气。幸好真有这么一位老先生!她本来还以为,那老先生搞不好是——
「可是那个阿伯三年前就死了耶。」
帅哥店员一句话抛下,当场将张晨莹炸了个昏头转向。
她陡地张大嘴巴,像是想说话,却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眼。视线愈来愈蒙胧,就连藏匿在银饰店深处的鬼魂也探头出来瞧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表妹是不是要昏倒了?」
随著帅哥店员的提醒,张晨莹白眼一翻,整个人直直往地板倒去。残留在脑海中最後的印象,是表姊歇斯底里的惊叫声,还有银饰店里蓝色鬼眼眨呀眨的画面,以及——
少年鬼魂一双阒黑含怨的眼睛。
第二章
「孽子!」
忿怒的咆哮声在偌大的厅堂里回荡不休。
关定理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地死命盯著才刚走进大门的儿子。「你还有脸回来?」
「我以为是你叫我回来的。」关泽辰两手一摊,一副身不由己的无辜表情。「看来我还是走好了。」转身就要离开。
「泽辰!」站在一旁的关太太眼见父子阋墙的悲剧又要重演,赶忙冲上前来猛打圆场:「是我叫你回来的,你别又走了呀。」
一年到头见不著儿子,现下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将他召回家里,怎么能轻易让他就这样离开?
关泽辰倒是很无奈的。
「我也不想啊。」大老远搭了四个半钟头的火车回到家里,才待十五秒又要马上回去,光用想的就觉得蠢。
「你——」额前青筋紧绷得快要爆开的关定理目睹儿子一派云淡风轻的自在样,丝毫不受老子怒气影响,更是肝火上升:「给我跪下!」
关泽辰瞥瞥老父,又瞅瞅老母,在後者双手合十的殷切拜托下,低叹一声,认命地以双膝著地。
「谁教你跪在大门口的?」现在是怎样?五子哭墓要一路从大门跪著哭到灵位前吗?「教你到祖先牌位前面跪!」
「明明是你自己没讲清楚……」关泽辰不满地悄悄嘟哝著,表现上还是顺著父亲的意思,维持著跪姿一路以膝盖当脚板磨磨蹭蹭移动到祖先牌位前。
目睹这一幕的关定理已经快抓狂。这是他儿子吗?这么可笑的姿态、这么故意想激怒他的意图!
他真的快被气死了!
「你别气啊,泽辰都认错了不是?」关太太继续扮演消防队的角色,用力灭火。「父子俩有什么好斗气的?都是一家人哪!」
「一家人!」关定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恨恨道:「哼!就不知道他有没有当我是他老子!」
跪在祖先牌位前的关泽辰很识相地不主动发言,唯恐老父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曲解他的话,然後再藉故气得暴跳如雷,那他这两天的日子就难过了。
「好啦好啦,儿子回来就好啦。」关太太满脸堆笑地移动到关泽辰身旁,伸手想将他搀起:「泽辰啊,赶快跟你爸爸道歉,来,先起来——」
「不许起来!」关定理嘶声怒吼:「给我跪好!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动!」
这下事情真的大条了!关太太乖乖松开扶住儿子的双手,离开之前还猛以眼神示意儿子不要尝试捋虎须。
接收到娘亲暗示的关泽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以嘴型向母亲说了一句「我尽量」,就继续低头佯装乖巧忏悔貌。
「来,给我交代清楚。」关定理怒气稍霁,随手拉了张太师椅就坐卧在儿子身侧:「你最近在干嘛?」
「念书。」关泽辰据实回答。
关定理的右眉隐隐跳动。「你不是六月就大学毕业了,还念书?」
「我……」偷偷觑了母亲一眼,关泽辰发现纸毕竟包不住火,只得坦承以告。「我正在念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