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一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碎裂声响,东张西望却找不到是什么东西碎掉。只见关定理双眼睁得铜铃般大,右手将座椅扶手捏得死紧,还频频洒落像是木屑般的东西;他面色铁青地怔了几秒,才颤抖著声音开口:
「研究所?」
「资讯工程研究所。」关泽辰补充说明:「虽然九月才正式开学,但是教授留我下来做国科会研究助理——」
「谁教你去考研究所的?!」关定理陡地狂吼,一双墨般浓密的眉毛如倒插般怒竖:「我不是说过,你那该死的大学念一念就给我滚回家吗?嗄?大学读了四年还不够,现在还给我念研究所?你耍我啊?!」
「我喜欢念书。」关泽辰坚持道。「教授还打算帮我申请直攻博,硕士论文的题目都已经定好了……」
「什么什么『殖公脖』?」那见鬼的是啥玩意?
关泽辰叹气。「硕士生直接攻读博士班。」
「博士?博士?!」关定理的声音里有著诧异过度而无法控制的颤音:「你还想念博士?有没有搞错啊,你念这么多书干嘛?你是想一辈子都念书念到死吗?」
「对。」不知死活的逆子还斗胆应道。
「混蛋!」关定理气得跳起来,一脚将原本坐著的太师椅踹得老远:「你是想跟自己作对,还是想跟我硬著干?我说东你就走西,跟你说高中随便念一念就回来学东西,你偏偏给我考了个台北的大学;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说让你起码念念大学,现在你倒是愈来愈猖狂了,居然、居然连博士班都给我念了上去——」
眼见父亲愈骂愈过瘾,关泽辰只得默不吭声地继续发呆,任父亲发泄他滔滔不绝的怨气。
「你说念、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去竹科工作、当科男什么的,有我赚的钱多吗?」关定理恨恨走向以上好红檀木精细雕成的办公桌前,抽屉一拉,将里头几捆钞票往儿子眼前一掷:「我一个钟头可以赚二十万,那你咧?二十个钟头赚一万?还是二十天赚一万?」
最後一句好像又把儿子贬得太低了。
关定理有些心虚,却还是气冲冲地继续叫骂:
「从小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你注定要继承整个家族的地位,祖先百年前的预言就印证在你身上……关泽辰!」
「啊?」关泽辰刚睡醒似的眯著眼,显然神智不甚清醒。
「我刚刚跟你说了半天——」关定理咬牙切齿:「你居然给我睡著?」
「我……」还想反驳,但眼皮的沉重却是不争的事实。谁教父亲从四年前骂到现在的台词几乎没有更新?
「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关定理从牙缝里迸出这串话。
「爸。」关泽辰再次叹气:「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念书,这根本就是我的志向,不是故意要跟你作对。况且我并不在意赚的钱多不多,只要生活过得去就好,一个钟头赚二十万,我真的没有兴趣。」
「那一个钟头赚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呢?」关定理开始利诱。「你知道凭你的资质,要做到并不难……」
「爸!」关泽辰哭笑不得:「重点不是那个。我念书,也不是为了要去竹科或南科。」虽然刚刚睡著,但是用脚底想也知道父亲一定又搬出了这一套。「只是因为我喜欢、我快乐,我希望我的人生这样过。」
「喜欢你个头!」关定理还是不能苟同。「你根本就是在浪费你这个人才!你现在讲得趾高气昂、理直气壮,不出几年,你一定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那就到时再说吧。」
脚好麻,抬头望望时钟,发现自己已经跪了一个多钟头,老爸的怒气似乎也不那么猛烈了。
「我要上去睡觉了,大家晚安。」关泽辰大剌剌地站起身,罔视父亲凶恶的脸色,迳自往楼梯走去。
「关泽辰!」居然没经过他允许就站起来?关定理气得在楼梯口大吼:「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白养了你这个没心没肝的畜生啊!呜……」
只可惜不管是威胁利诱或是悲情攻势,都不能动摇已经很习惯这些战术的关泽辰。房门「喀」地一声关上,留下一个在楼下劈哩啪啦骂火不减的父亲,与一名不敢随便插手以免遭到波及的无辜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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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机「啪」地一声被打开,三根香在火焰中间晃呀晃地,终於点著。
「爸,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哦。我刚刚炒了葱爆牛肉,是你最爱吃的,帮你弄了一盘摆在你面前,你要趁热吃哦。」
张晨莹双手执香,在烟雾袅袅间,对著父亲的灵位喃喃低语著。默祷半晌,她踮起脚尖,将香插到香炉里头,又双手合十低头闭眼了好一阵子才走开。
有些冷清的小饭桌前,菜色倒是很丰盛的。三菜一汤对母女两人而言,是嫌多了些,但女儿明天就又得回学校暑修了,做妈妈的不趁这时多替女儿补些营养,到时女儿一个人在外,饮食也就没人照料了。
「小莹,多吃一点,有你最爱的炒菠菜跟贡丸汤,来。」张妈妈快手快脚地捞了三颗贡丸塞到张晨莹碗里。
「妈,我自己夹就好了啦。」张晨莹撒娇似的抱著母亲的手臂晃了晃。「你也要多吃哦,我发现你真的瘦了耶。」
「真的啊?」张妈妈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细缝了。「瘦了好,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太胖了。」好多年轻时的漂亮衣服都穿不下了呢。
「那你还煮那么多?」张晨莹伸手指向满满一锅白饭,跟挤满芹菜与丸子而几乎没啥汤汁的贡丸汤指控道。
「都是要给你吃的呀。」张妈妈再接再厉,又将一条煎得油亮亮、肥滋滋的香肠堆到张晨莹白饭上。「那桶白饭都是准备给你的。」
张晨莹猛翻白眼。「我又不是猪。」自己努力减肥,却拼命喂胖女儿,哪有这种妈妈?
张妈妈倒是楚楚可怜地叹起气来。「难得可以煮这么多东西哪,平时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吃饭。」随便下点面条就是一餐,根本没有做菜的欲望。
听见母亲略含哀怨的小小抱怨,张晨莹鼻头有点酸。自从爸爸过世、自己又考上北部的大学之後,妈妈的确连个相依为命的人都没有了。
「哥呢?都没回来吗?」她扒了两口饭,突然想起很久不见的兄长。
「你去台北也没找他吗?」张妈妈反问。「警察大学……不是在北部?」
张晨莹突然一阵心虚。「喔,我很忙啊,又要打工又要上课,所以……」
想起正在读警察大学的长子,张妈妈难掩落寞:
「你哥也很忙啊,有时候放假的时间比较短,他为了省车钱就不回来了。不过他会打电话给我,大概讲一下他最近的情况。」想到这里又稍稍开心起来。
长子认真又负责,还会将每个月发下来的零用金存下部份汇回家给母亲当家用,这样的好孩子实在是打著灯笼也找不著了。
「对了。」张妈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刚刚你表姊送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你好像有点不对劲,要我好好跟你谈谈……」
「啊?」张晨莹含在嘴里的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赶紧闭上嘴巴,随便嚼两口吞下先:
「我很好啊!我哪里不对劲了?妈,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
又偷偷四下张望片刻,小小的屋子里纤尘不染,证明妈妈还是一样善於打理家务;也没有什么诡异的漂浮物,或是长发女鬼、毁容恶灵……
还是家里好,没有幽灵入侵。张晨莹松了口气地暗自想著,却又隐隐露出失落的惆怅。
「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也说不上来,只说你好像从出门一路发抖到回家,要我带你去收惊。」张妈妈支著下巴,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样。
「……要是收惊有用就好了。」张晨莹自言自语著,想起先前那个长相俊美的少年鬼魂,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转头探向窗外。他、他该不会也跟著她回来吧……
「对了,妈。」张晨莹试探地望著母亲:「爸他,有没有回来看过你啊?」
「看我?」张妈妈吓了一大跳。「人都死了,怎么来看我?」吓死人喔。
「不是啦!我是说,现在是农历七月啊,鬼门开,说不定爸也会回来看我们……」发现自己似乎挑起母亲思念父亲的情绪,张晨莹愈说愈小声。
「唉。」张妈妈微笑著叹息,那微笑却酸酸地有些悲伤:「那个人喔,过去之後连让我梦见都不肯,怎么可能还会回来看我呢?搞不好,都已经投胎转世去了。」
「嗯……」
的确全然瞧不见父亲鬼魂身影的张晨莹,也失望地垂下眼睫。
还以为突然拥有莫名其妙的阴阳眼,起码还有个可以看见父亲的唯一好处,谁知道该看的没看到,不该看的倒是看光光了;各种死法的鬼魂都见过了,就是独独遇不著朝思暮想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