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慈师太铿锵有声地说着,一双眼睛凌厉地盯住小惜。
小惜缩到爹爹身后,她很不喜欢这个老尼姑说话的样子,好象她做了什么坏事,正打算狠狠地责罚她。
年又魁又道:「还请师太教化小女了。小惜她生辰不好,正逢天狗吃日,乃是极阴之体,加上生来双脚一长一短,两只手掌皆是断掌,并非富贵长命之相,我排过她的命盘,十六岁会有一场生死大劫。她娘最近死了,我一个大男人的,实在不知怎么养她,又希望她能平安,还望师太好心,收留我家小惜。」
小惜被爹爹推到前面,她低头看鞋子,不想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
悯慈师太迅速拉起小惜的手掌,望着那两道横贯小掌心的横纹,语气平板地道:「断掌薄命,在家克父克母,出嫁克夫克子,既然她已克死母亲,难保不会再克死你,将来更别指望有好姻缘。」
「我想……观音菩萨慈悲,一定会保佑小惜。」年又魁结巴地道。
「没错,你送她来香灵庵就对了,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就算她是厉鬼冤魂转世,只要日夜听法、诵经、做功课,必能铲除魔性,回复正常人心。至于想再进一步求婚姻福份的话,以她的命格来看,那就免了。」
「那……那是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
「长伴青灯古佛有什么不好?」悯慈师太甩下小惜的手,冷冷地道:「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度一切苦厄,你女儿能蒙菩萨庇荫,是她的造化。」
「是,是。」年又魁猛点头。「我排子平八卦,算易数,卜铜钱,全部的结果都一样,就是要小惜遁入空门,这才能一生平安无事。」
「这也是观音菩萨借着你的卜卦,将她引进佛门,实在是我佛慈悲:今日你认捐十两银子为死去的妻子超度,善心发善愿,救人要快,明天本庵就为你女儿剃度出家吧。」
「明天?!」
「年先生,你可以回去了,就把你女儿交给香灵庵,从此断却一切尘缘。没有必要的话,你也不必特地来看她。」悯慈师太的表情始终严肃冰冷。
小惜搓着手掌,她不太懂爹和老尼姑的话,但刚才老尼姑把她抓痛了,她非常不喜欢老尼姑又冷又硬的手。
「小惜。」年又魁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冲天辫,哄道:「爹要回家了,妳留在这儿,跟着师太一起念佛。」
「爹,我也要回家,我不要念佛!」小惜才不想跟老尼姑在一起。
「小惜乖,听爹的话,爹是为妳好,妳命不好,只要在香灵庵出家,专心礼佛,不问世事,不求姻缘,妳这辈子就会很好过了。」
小惜拼命摇头,她完全不懂爹的话。
「可惜了一头青丝,只跟了妳六年……」年又魁感慨起来,不断地抚摸女儿的辫发,忽然睁大眼问道:「妳这头发是谁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红色发带。「娘说,她才离开四十九天,爹就不会照顾小惜了。」
「今天应该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细算,顿时脸色发青。「我算错了……老天爷!我怎么会算错!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诉妳的?」
小惜用力点头。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头,泪水挤了出来,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无能,我一辈子帮人算命看时辰,竟然连妳的七七也会算错,小惜的娘啊!我这么胡涂,又怎会养育小惜啊?!」
悯慈师太微皱眉头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儿所看见的秽物?」
「我……」年又魁慑于师太的威严,不敢再说话。
「佛门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语,以后你女儿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的女儿名唤小惜,怜惜的惜……」
「俗名!入香灵寺为尼,就得改用法号。」悯慈师太打量小惜好一会儿。「看她混沌未开,蒙昧痴愚,既是排行净字辈的徒弟,就叫净憨吧。」
「净憨……」年又魁最后又摸了女儿的头发,勉强笑道:「小惜,妳要明白,这就是妳的命运。从现在起,妳叫做净憨,妳乖乖跟师太学佛,做一个没有烦恼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头,惊骇地道:「剃光头?!」
「呃……是要剃光头,六根清净……」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吓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头,光溜溜的像颗大西瓜,既不能绑漂亮的辫发,也不能抓头发绕指头玩,而且……她会变得很丑,像那个老尼姑一样又丑又凶恶!
「小惜……」年又魁试图说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讨厌爹!我要娘帮我扎头发!」小惜立刻跑开,泪眼汪汪,惊吓不已。她不要让人剃光头,她不要留在这里,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为长短脚的缘故,一脚重一脚轻,跑起来显得迟缓。
悯慈师太见了只是摇头。「她前世造了恶业,所以这辈子生来瘸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净慧,去带她回来。」
「是,师父。」她身后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应。
「娘啊!娘啊!妳快带我走!」小惜拼命奔跑,泪水不断滚落,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在竹林里乱窜,只想快快找到娘亲。
她胞得急,较短的左脚无法赶上右脚,一下子撑不住重心,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净憨,抓到妳了!」净慧轻而易举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妳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头!呜呜……」她愈是惊急,哭得也愈大声,手脚不断挣扎,却是摆脱不了体型比她大的净慧。
「当尼姑都要剃光头的。」净慧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见到净慧的光头,更是心惊。为什么这里的尼姑都这么丑?笑起来都像妖怪?
「走!跟我回去!」净慧用力拉起小惜,拖着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娘啊!小惜要妳……娘,妳在哪里……」
凉风吹来,竹叶低垂,伴随小惜凄厉无助的哭声,青翠竹林也变得幽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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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明朝正统年间。
山林小路间,一个年轻男子踏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我命苦,真命苦,好几辈子讨不到好老婆,自从凤阳出了癞痢头,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钱人家买田地,无钱人家卖儿郎,我呀没有东西卖,背了木剑走他乡。」
他嘴里哼着歌儿,左手拿着树枝,不停甩动驱赶蚊虫,右手则是将一柄蓝布包裹的木剑搭在肩上,木剑尾端挂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壮高大,一双浓眉大眼却流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神色,一头浓黑长发也不梳髻,就是随意梳拢脑后,用条红色布绳扎起。
他叫非鱼,没有姓,今年二十五岁,三岁入佛门,跟着和尚师父吃斋念佛,到了十岁熬不住了,偷跑出来流浪,扮鬼吓人讨钱为生,因缘际会遇到孝女庙的庙祝吉利,收为徒弟,自此学习道士法术,一晃之间就长大了。
「我那个狠心师父,有了小师娘就不要徒弟了,亏他们这桩姻缘还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个大红包,真是吝啬又刻薄的师父。」
非鱼喃喃抱怨了几句,感觉有些无聊。要是当面跟师父说这些话,两人铁定斗嘴斗上老半天,再把师父气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剑要打他。
他握住蓝布裹起的桃木剑剑柄,竟然想念起爱打他的师父来了。
临行前,师父将这柄祖传的桃木剑送他,要他当作谋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这才能唬得人们将白花花的银子送进他的口袋。
「也好啦!师父叫我出来看世面,找几个高人学点东西,不然凭他那几招骗人的鬼把戏啊……」
他陡然停住脚步,树枝掉落地上,两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阳西下,红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栈的坟墓,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山头,黑影幢幢,阴风惨惨,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壮观的坟墓山!」非鱼惊叹不已,双手合十祝祷道:「各位鬼爷爷、鬼奶奶、鬼哥哥、鬼姐姐,非鱼今日路过,不得已打扰各位安眠,还请见谅啦。」
他心胸坦荡,啥也不怕,继续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尽是坟茔和杂草,分不清楚哪边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路径。
「啊,对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开,棺材板很好吃吗……唉,草这么长,大概一百年没人来扫墓了……咦?踢到一颗大石头?」
拨开荒烟蔓草,他低头一瞧。这不是大石头,而是一颗骷髅头。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鱼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里,别跑出来吓人嘛。这赤身露体的,容易着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