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小惜泪如泉涌。
「爹无能,不能养妳,现在妳长大了,更不敢认妳,只能躲在孝女庙分坛屋外,偷偷瞧妳,看妳过得好不好,呜……」
小惜泪流不止。以前在庵里,她偶尔会怨爹,为何别的姑娘可以跟家人在一起,她却得出家当尼姑、在尼庵做苦工?直到重逢后,她看到爹的失意潦倒,心里慢慢体会到爹的苦处,记起了当年爹送她出家、离开香灵庵时的悲伤神情……
她早就不怨爹了。
年又魁涕泪纵横。「我的乖小惜啊,爹也是舍不得妳,可妳爷爷帮爹取的名字,魁字一拆开,斗字为二十,魁为二十鬼,就是二十岁就该死了。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考不上秀才,如同行尸走肉:幸而后来娶了妳娘,生下了妳,可妳娘命薄,葬了妳娘后,爹才知道,我不只是二十为鬼,我是每『年』『又』当一次『二十鬼』啊,我的命这么贱薄,又怎能拖累妳!」
「爹,不会的……」小惜含泪摇头。
「年伯伯。」非鱼很想拿一桶水泼醒年又魁。「魁乃魁甲、魁元、魁星,皆有居首位之意,你怎么不说,你不管做什么事,每『年』『又』可夺『魁』、居『魁』首?正是象征事事顺利如意,心想事成的意思啊。」
「啊?!」年又魁眼睛发直,突然呼天抢地地哭道:「我怎么没想到哇!我算来算去,只算到自己的歹运,又把小惜算进了佛门,以为她可以在里头清修改运,平安过一生,却算不到她会在里面吃苦?!呜呜,是我当爹的不好,是我的错啊!」
小惜哽咽道:「爹,我现在很好,遇见二哥后,一切都很好……」她不禁望向非鱼,见到他那双始终带着疼怜的大眼,泪水更是滚滚落下。
包子炳听得入神,将左手撑住下巴,泪汪汪地看这场父女相会。
李师爷咳了一声。「大人,您再不结案,就耽误晚饭时间了。」
「哎呀!该吃饭了。」包子炳摸摸肚子,摆个脸色道:「喂喂,年先生,本官不听你测字,你讲了一大篇故事,可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说不准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年又魁哭道:「大人啊!小惜确是我的女儿,就算非鱼天师不带她出来,如今我知道香灵庵待她不好,也要去带她出来,让她还俗!」
「不行!天大地大,佛大皇帝大,既然当了尼姑,又是私自跟男人逃跑,就要回去佛前忏悔,不能还俗!」
非鱼生气了。「岂有此理!大人啊,怎么判都是你说的,我不服!」
包子炳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忙拍了惊堂木掩示。「别吵!不服也得服,本官维持原判。净憨回去香灵庵,非鱼入狱反省两个月,这个自称是年什么魁的,把他撵出衙门吧。」
「大人!」小惜惊慌不已,苦于口拙,只能再道:「真的跟二哥无关,你不要判他,一切都是小惜的罪过,让小惜一人承担就好,千万不要让二哥入狱,不关二哥……」说到最后,她已经声泪俱下。
她不要非鱼因她而受苦,虽说兄妹一场,甜蜜温馨,快乐自在,可若早知会害了二哥,她宁可待在香灵庵,不动凡心,不思尘世,做个单纯的尼姑……
可是,她注定要遇上二哥,注定命运会改变,注定……她的心会紧紧系到二哥的身上,再也忘不了了。
非鱼痴痴望着那张带泪的小脸,大手也始终握住她的小手。有生以来,他第一回尝到心痛的滋味。
妹子竟愿意为他承担一切!
他痛她的泪、痛她的身世、痛她的良善、痛她纯真无伪的性情,这么好的姑娘家,为何命运偏偏和她作对,而他怎能再让她吃苦呢?
她的苦,也是他的苦,他愿和她同甘共苦。
「妳喜欢的人……是二哥吗?」他柔声问道。
「嗯。」小惜轻轻点了头,泪下如雨。
「小惜啊!」他不管众目睽睽,伸手拥住她的小身子,将她紧抱在怀里。
「哇!反了反了!兄妹乱伦了!」包子炳惊声大叫,拼命敲惊堂木。
「气、气、气昏我了!」钱可通折扇掉地,几乎要口吐白沫。
年又魁赶忙哀求道:「大人!你这样判决没道理啊!你不问清楚,也不查明案情经过,我要写状纸上诉……」
「谁也不准上诉!就这么判定了。退堂!哎唷!」
包子炳丢开惊堂木,谁知小木块弹起来,砸到他的手背,痛得他大叫一声,气极败坏站起身,拂袖而去。
衙役一拥而上,强行拉开非鱼和小惜。即便非鱼力气大,但他又怎能敌得过七、八个身强体壮、正使出蛮力扯他手脚的衙役呢?
「二哥!二哥!」小惜被拉了开来,失声大哭。
「小惜……喂!你们别把她拉伤了呀!」非鱼忧急交加,本来不愿放开她的小手掌,又怕衙役粗鲁弄伤她,只得忍痛松开。
「二哥!」小惜握不住那只温热的大掌,更是泪流满面。
「小惜,妳要忍耐,二哥会去找妳!」
「二哥,呜,我听你的话……」
「小惜!我的女儿啊!」年又魁左边瞧着被拖走的小惜,右边瞧着被箝住手脚的非鱼,急得团团转。「非鱼天师啊!我怎么办?」
「跟住小惜,现在是你当爹的出面的时候了!」非鱼大叫。
「是!」年又魁慌忙点头,跟着带走小惜的衙役出去。
衙门一片闹哄哄的,天色渐黑,人群渐渐散去,寒风扫过,吹落了满地黄叶,吹得衙门牌匾咯咯作响,摇摇欲坠。
好个凄冷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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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苦,真命苦,好几辈子讨不到好老婆……」
非鱼唉声叹气,一支曲子唱得支离破碎,抬头看了小铁格子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就像他即将面对的未来两个月牢狱生活。
拿起吃晚饭的筷子,当作桃木剑,比划几个招式,呜呜哀号道:「唵嘛呢呗咩吽,孝女娘娘来救命,各路神仙快帮忙,我破,我拆,我踢,我解,穿墙破土,分崩离析,兵败如山倒,急急如非鱼道爷令!」
土墙屹立不摇,栅栏如如不动,甚至烛光也凝固成一颗红豆子似的,只有走过巡视的狱卒摇了摇头。
「非鱼天师,夜深了,睡觉吧,明天我拿老婆儿子的生辰让你算命。」
呵!在大牢也要干起本行来了。他才进大牢,众狱卒就争相看手相、问流年,换来他一顿加了鸡腿、肥鱼、卤肉、老酒的丰盛晚餐。
唉!可这一餐却吃得他食不知肉味,非鱼又哀怨地自语:「师父啊,不是我不回去,而是根本回不去。就算出去,也得先去救小惜,你再操劳几个月,我再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劳吧。」
唉!小惜呀小惜,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他们这几个月来形影不离,乍然分开,他实在放心不下啊。
想到那张秀净的小脸蛋,有害羞的、微笑的、带泪的,他一颗心又甜又酸又痛。原来,妹子竟是如此痴心对他,瞧她天天绞着他的长辫子,把他捏在指缝掌心里揉来揉去,那羞涩而难以言明的情意,全在一举一动中表明了。
师父骂得没错,他是一只笨鱼、死鱼,七辈子前是笨死的,这辈子也笨得看不出小惜的心意,更笨得喜欢上妹子却浑然不知。
正在自怨自艾,前方大门处传来狱卒恭敬的声音。
「包大人,李师爷,这么晚了……」
「你打开非鱼牢房的门,然后去休息吧。」
「是。」狱卒很快过来开门。
来人正是包子炳和李师爷,两人皆是笑咪咪地打招呼:「非鱼,吃饱了吗?」
非鱼十分惊讶,但仍回道:「吃饱了,多谢招待。」
包子炳道:「可惜呀,我只招待你一天,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咦?」非鱼更是惊讶。
李师爷捧着一卷文书。「这就是今天的案子内容。大人啊,咱们雇用的那个文吏字迹潦草,词不达意,将一场精采的判案过程写成一篇蝌蚪文,万一上头的巡抚要调案子查阅,我们怎能将这种狗屁不通的案卷呈上去?」
「不如烧了吧。」
「遵命!」李师爷将纸张一角凑到蜡烛,很快燃起火花,迅速延烧。
非鱼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连在后面偷瞧的几个狱卒和囚犯也看傻了眼。
「呜!烫到手了!」李师爷忙将一团火甩下,用脚踩了踩。
「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天衣无缝!」包子炳像个小孩子似地拍拍手,随即谦恭有礼地道:「来,非鱼天师,本官送你出去。」
「非鱼天师,请。」李师爷也微躬身子行礼。
非鱼受宠若惊,不过,人家要他走,他当然就大大方方的走了。
「谢谢包大人,谢谢李师爷,哎呀,你们不要送嘛!」
「本官是一定要送的,你是本衙的贵客,就让我带你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