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灰白色的骷髅头躺在地上,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看他。
野风狂吹,拂动杂草,骷髅头无依无靠,也跟着轻微晃动。
非鱼心中微感不忍,捧起了骷髅头,端视它道:「瞧你孤伶伶的,好不凄凉。奇怪,难道你是被野狗叨出来的吗?」
非鱼东张西望,近处并无被掘开的坟坑,只有散落的几根枯骨。
「好吧,人死了总是入土为安,今日咱们有缘相逢,我既然遇见你,就不能让你风吹雨打。」
他拿出一条巾子,将骷髅头和枯骨包扎起来,再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必恭必敬地端放进去,用泥上掩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篇往生咒,未了又祝祷道:「愿孝女娘娘引渡亡灵,往去西方极乐世界,无忧无虑,了却前生,来世无苦,四大皆空,皆大欢喜。好啦,你在这里安心睡觉,我要赶路了。」
祷念完毕,抬起头来,天色已暗,上弦月惨淡地挂在天边。
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着一个粗布短衣的壮汉,年约三十来岁,脸孔黧黑,扫把眉,铜铃目,一把黑大胡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非鱼心中打个突,忙抱紧了包袱。虽然这里头没有值钱的东西,却是他当道士的吃饭家伙啊。
「兄弟,多谢你了。」壮汉抱了抱拳,声音宏亮。
「啊?谢我什么?」非鱼感觉到对方的善意。
「那个啊。」壮汉指了地上那坏新土。
非鱼望了望自己做的小坟堆,目光移到旁边地面。他自己脚边有一团影子,那壮汉却没有半个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鱼讶异地问。
「是啊,没吓到你吧?我也不想吓人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可以动,也忽然可以跟你说话了。」壮汉打个大呵欠,伸个大懒腰,闲话家常似的,「我这骨头好些日子没动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鱼听得一楞一楞的,壮汉说的鬼话,真是前所未闻。
壮汉看他发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吓你。好了,我叫铁胆,也跟你道过谢了,待会儿应该会自动消失吧。」
「也许吧。」
非鱼觉得有趣极了,就站在铁胆旁边,瞧他如何消失。
铁胆站着不动,闭上眼睛,双掌平举向下,似是练功时的呼吸吐纳,只听他呼喝呼喝了好几声,鬼影仍是不动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惨白月光照出铁胆的难看脸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当鬼,根本不懂这些鬼伎俩!」铁胆恼得大吼,一根指头指天骂地,两脚乱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吗?怎么不让我到玉皇大帝那儿吃仙桃?不然下地狱煎油锅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侠仗义,杀过十几个恶人,杀人偿命我懂。牛头马面呢?快来抓我啊!」
非鱼稍微退后一步,让这只鬼去鬼叫,颇感兴味地打量鬼模样。
他小时候曾和师父、女鬼同住一间屋子,又因为救掉落湖里的师父,也跟着溺水昏迷,与师父到地府一游,从此明了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念念不忘地府的奇异风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他学习道术,也陪同师父为村人驱妖赶鬼,却是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只真鬼,他怎能不趁机再多多了解鬼事呢?
「铁老兄,你怎么一个人,不,一只鬼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铁胆没好气地道:「那群死贼子,诱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网子罩头,又是十几只刀剑乱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尸,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缎,我要去找她!今天几月几日?」
「六月五日。」
「唉!原来我已经死去三个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这几个月来,我老婆不知怎么了。」铁胆急得团团转。
「洪武十年?」非鱼轻叹一声,原来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铁胆的肩头,却是扑了个空,只好以安慰的语气道:「老哥哥,现在是正统二年,离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经死掉六十年喽!」
「什么?!臭头朱不当皇帝了?」铁胆目瞪口呆。
「换好几个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个月,怎么会一下子烂掉变成骷髅头?」
「不可能!」铁胆狂吼一声,扯住头发,不住地摇头。「我明明才死掉没多久,他们把我丢到坟地,野狼来吃,老鼠来啃,我好怨、好恨、好气!恨自己无能,三两下就被贼子杀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缎,可是我跑不开,我动不了,也没鬼差来拿我,我就待在这儿,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头埋了,我才消了怨气,可以说话,也可以动了……」
铁胆情绪激动,又跳又吼,不时仰天长啸,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干脆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怎么过去六十年了?阿缎九十岁,恐怕已经……呜呜哇!」
唉!鬼哭果然刺耳难听,非鱼挖挖耳朵,一颗心肠却被牵动了。
师父一再告诫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则不在于法术高超,而在于慈悲心。当村人有了难处,就该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为他们消灾祈福,让他们心里得到平安;若只想骗人诈财的话,就算再有高深的道行也会被唾弃。
当一向招摇撞骗的师父说出这番大道理时,他差点感动得膜拜起师父了。
好吧,既然平时助人,碰到鬼也该助鬼。
「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怨念太深,是以不得超生。」
「呜?!」
非鱼解释道:「你被人杀死:心怀不甘,怨气所生,束缚了你的魂魄,所以无法离开你死亡的地方;加上你想念妻子,心有罣碍,更没办法超脱了。幸好我将你埋了,稍稍解脱你的怨苦,这才能让你的魂魄恢复自由。」嘿,他掰故事说道理的本事可不输师父。
「那我现在怎么办啊?」铁胆狂哭道。
「碰到我就对了!」非鱼咧出一个大笑容,豪迈地扯开蓝布,刷一声,手擎桃木剑向天,大声地道:「吾乃非鱼天师也,今日将助你返回地府,解脱今生所有苦难,重新投胎为人。」
「你是道士?所以你不怕鬼?」
「是的。」非鱼得意地点头。
铁胆两眼发直,一把大胡子抖了又抖,突然跪了下来,哭道:「天师啊!求求你了,你发善心埋我,又能解脱我的束缚,你一定可以送我到地府,我想去见阿缎啊,她一定早就死了啊……」
「老哥哥,别哭了,我尽力而为。」非鱼想扶起铁胆,仍是摸了个空,只好道:「我碰不到你,你赶快起来,站着别动,我来施法。」
铁胆抹抹眼泪,站直身子,满怀希望地望着这位「天师」。
非鱼静下心,右手举剑,左手食指中指捏起剑诀,一边舞剑,一边口里喃喃念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给我神力,上呼孝女娘娘,收摄不祥,咒语既出,何神不伏?何鬼敢挡?地府鬼差,速速前来,带走铁胆老兄返归真道,急急如律令!」
一个「令」字念完,桃木剑也直直指向铁胆。
铁胆仍站在那儿,瞪着一对铜铃眼。
「急急如律令!收收收!」非鱼喝斥一声,再将桃木剑往前一指。
「我没听过孝女娘娘,这是何方神灵?」铁胆问道。
「孝女娘娘是我们芙蓉村拜的神明啦。」非鱼放下桃木剑,好生失望,又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符藤,在铁胆面前抖开。「你怕不怕这个?」
「不怕。」
「这个呢?」非鱼又从包袱一一掏出他的法宝。「八卦镜?草人?盐?秤?摇铃?铁钉?佛经?观音图?都不怕?」
「不怕。」铁胆每见一物,就摇一次头,最后下耐烦了,大声吼道:「他娘的,你这个天师到底灵不灵啊?!」
非鱼垂头丧气,懊恼地将法宝收回包袱。师父的果然法术不灵,跟他装神弄鬼学了十五年,连一只鬼都无法收服。
「我是第一次送鬼到地府,没有经验嘛!」
「没有经验还敢说大话?!」铁胆由期待转为失望,又是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超生啊?总不成叫我待在这块鸟不拉屎的坟地吧?老子我受够了,我要找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
非鱼起了几块鸡皮疙瘩,看来这个粗汉还真是有情有义的好丈夫,看在这点,他是帮忙帮到底了。
「唉,老哥哥,或许我没经验,但热能生巧嘛,我再帮你想办法。」
「呜呜?!」
「我也不喜欢待在这座坟墓山,要不这样吧,你跟我走,我一路超度你,顺利的话,你随时都可以升天。」
「啊?!」铁胆又抓到一线希望,两眼放亮,赶紧抹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再度感激涕零地拜倒。「天师啊,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