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清听了一头雾水,以为他说的是醉话。
“伯父,您醉了,我去叫强伯来扶您回去。”
“不,我没醉,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轻松、这么清醒过。澍清,你说对了,看到现在的微云就好像看到当年的玫瑰一样,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秦品南醉眼泛着泪光,哽咽的说:“我对她们母女的愧疚就加深一层,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母女?伯父这……”澍清诧异的看着秦品南,此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似乎让他看起来苍老许多。
“没错,微云是我和玫瑰生的女儿。”
澍清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十几年来,这个秘密实在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伯父,为什么要隐瞒?这样做对微云太不公平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疼爱的孤儿。”澍清替微云可怜。
秦品南为两人斟满杯。“澍清,喝了这一杯,我把和玫瑰的事情说给你听。”
澍清大口的喝下这一杯,心里仍是忿忿不平。
“我第一眼见到玫瑰的时候,她还是杭州百花楼的姑娘。那是我婚后三个月的时候,我爹开始放手让我管理布庄的生意,我和几个布商到百花楼……”秦品南叙述着玫瑰的娴静温柔,不论吟诗、唱曲都令懂文墨的他倾心,相形之下,新婚妻子李氏虽然艳丽动人,但她的骄纵跋扈却逐渐令他生厌。“有一天,玫瑰告诉我她肚子有了孩子。”
“当时您心里害怕,不想负责,所以玫瑰姑娘只好把女儿认作妹妹了。”
“澍清,你真的把我想得如此不堪?”秦品南苦笑,并没有生气。
澍清涨红了脸。“对不起,伯父,我只是……”
“我很高兴有人替她们打抱不平。”秦品南沉吟一会,才说下去,“我本想替玫瑰赎身,纳她为妾,没想到这件事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李氏是个醋坛子,天天上演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而父亲为此气得吐血,一病不起。
“不久,我爹去世了,我和玫瑰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她能体谅我的难处,只要求我把她从百花楼赎出来,没想到她离开百花楼之后,狠心的不告而别。我发疯似的找她,籍着经商之便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到了第三年,我到安阳办事,听说凝香阁的白玫瑰,于是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没想到竟然是她!”说到这里,秦品南已是老泪纵横。
澍清不忍心,起身背过去,仰望天上明月,感慨天地间不能厮守的爱情。
“澍清,我也想告诉微云我就是她爹,可是若让她知道微云是我的女儿,她还容得下微云吗?”
她当然是指李氏,只要一想到微云挨打的情景,就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李氏真的浑然不觉吗?否则她怎么下手如此狠毒呢?澍清不禁怀疑。
“今夜与你畅谈之后,此刻我的心情轻松不少,顿时从这个桎梏之中解脱出来。”秦品南说。
“伯父,您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微云不应该再受苦了,她有权利知道她的父母是谁?”
“我明白她心里的苦,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替她找到一个好男人来疼爱她,照顾她一辈子,到时候我会告诉她这件事。”秦品南执起一杯酒,对着澍清说:“今天替你饯行,没想到却得听我这个老头唠叨。澍清,这杯酒祝你此去一路顺风,一举夺魁,早日前来迎娶我的女儿。”
澍清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反问道:“若是名落孙山又该如何?”
秦品南错愕,在他心里从没有想过这种情形会发生在澍清身上,不过他很快就回神,笑道:“总之,你是我秦品南心目中最佳女婿人选。”
这话让澍清潇洒的一干而尽。“澍清一定不会让伯父失望。”
秦品南嘉许的拍一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澍清送秦品南出晚山别院,再独自踏着月色折回去时,离愁渐染上身。他想,也许是即将离开水莲那张美丽的脸,让他尝到寂寞吧!
微云来到晚山别院,一进门就看见小六揉着困倦的眼睛正收拾着残肴。
“微云姑娘,你怎么来了?”
“澍清少爷睡了吗?”
“不知道,少爷送秦老爷走了之后,我看见他直接走进书斋,此刻灯还亮着。”
“好了,小六,明天还要赶路,你先去休息,这里我来收拾。”
“谢谢微云姑娘。”小六边走边打呵欠的回房。
微云手脚利落的收拾着,不消一会儿就收拾干净。
“澍清少爷,”她来到书斋外,低声一声,许久不见回应,于是她推开而入,见他竟坐在椅上打盹。
她轻悄悄的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俯视这张睡脸。她注视许久,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抚摸他的脸,当指尖才碰触他的脸时,他的头动了一下,吓得她连忙将手缩回去。
澍清不过是舒服的将头偏向右侧,而这时他的左眉挑动一下,就像他笑时的样子。
微云想,他一定梦到喜欢的人,才会笑得如此开心。她幽幽的叹一口气,手细柔的滑过他熟睡的脸庞,喃喃着,“小时候那一场分离,我可以放肆的扑到你怀里哭泣,可是现在我只能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抚摸你的脸。”说着,细长的手自眉而下温柔的游走,“你迷人的眼睛、坚挺刚毅的鼻子,还有出口成章的嘴巴……”
最后手停留在他丰厚略显干涩的嘴唇,迟疑一下,她缓缓的低下头去吻他。当她碰到他微热的嘴唇时,她脸是烫的,心是热的,脑海里直希望时间就此打住不走。
“澍清少爷,微云不敢奢望你心里有我,只求在你的梦里有一个容身之地。”微云心里苦喊着,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到他的脸颊上,他抽动一下,吓得她惊忙地跳离他。
澍清张开眼睛,抬起惺忪的眼睛,发现微云就站在面前。
“微云,是你!”他偏着头想着,抬手摸着湿湿的脸,再看她红红的眼睛,问道:“你哭了?”
“没……有……”她掩脸转身跑出去。
“微云!”他立刻追了出去。他拉住她,并拿下她的手,见泪痕爬满她的脸,又想到他离开之后,倘若她再受委屈,又只能躲在暗处哭泣时,他不禁心疼的将她拥进怀里。“别哭,我又不是不回来。”“是啊,又不是不回来。”微云离开他的温暖胸膛,连忙拭干湿湿的脸颊。“我真傻,澍清少爷是要回来娶小姐,到时候我……”
“到时候你当然要跟我们一起。”澍清心里明白,如今只有自己考出好成绩,早日前来迎亲,才能让微云摆脱这里的痛苦生活。
“真的?”微云拉起他的手,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我们要像小时候一样打勾勾。”
月光下,微云显得娇柔动人,澍清拿眼直勾勾盯着她瞧,心里暗道:让他不舍的何止是那张美丽的容颜,最最令人牵绊的是眼前这个灵慧可人的妹子。
微云发现他的眼光,又想起刚刚才偷偷的一吻,于是娇羞的低下眉去,不敢直视。
“微云……”澍清还想说什么时,她恍然的叫了一声。
“啊,我差一点就忘记了。”微云从颈间拿下一条链子。“澍清少爷,这个你带在身上。”
澍清接过来,摊在月光下细看,是一条红丝绳拴着一只小小的玉兔,雪白的羊脂玉,雕镂细致,两粒红宝石嵌成一双兔眼,更见栩栩生动。
“好宝贝。”澍清细细玩赏手中的玉兔。
“我姐说,我属兔子,所以在我满月的时候,我娘特地替我戴上这只玉兔,这些年来我从不离身。可是澍清少爷,我听说兔子可以博得好彩头,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祝你蟾宫折桂,一举高中。”澍清本不愿收下这个贵重的东西,可一接触到微云那认真的眼睛,便不忍拂她的心意。
“微云,承蒙你的锦心绣口,此兔将伴我进京,伴我入闱。来,帮我戴上。”
见他没有推拒,微云欢喜的替他戴上。
一声鸦啼,倏地从树上飞起,惊扰了月下离别依依的两人。澍清有感而发的吟出李白的诗——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念得抑扬顿挫,低回不已。她不解其意,却也听出语气含着浓浓的离愁。
“清云少爷,你回房休息吧。”微云黯然的说。“我回去了。”
“天暗不好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你快进去休息,明儿还要起早赴京呢。”微云催促他进屋里去。
“你先走吧,我要看着你离开。”
微云施施的踏着月光、踩着碎影离去。走时频回首,那人还在月光下,直折进秦家园子时,明月各照两地时,再也见不到那人温柔的身影,于是她忍不住蹲下身子,伤心的伏在膝上哭起来。